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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两株白果树 |
作者:董桥 |
    《罗雪堂合集》,线装,两函书。这套书总共是三十九函188册,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主编是张本义,副主编是萧文立,只印150套,订价人民币75000元,是图书馆殿堂等级的精版善本。我的老师兼老友王贵忱先生最近到大连讲学看到书出来了,想起我一定想看也一定嫌贵,张本义先生于是题字送我三十九函里的《雪堂法书集翠》一函三册,萧文立先生题字送我《卷首》三册。张先生是大学问家,研究罗振玉书法见树见林,现任大连图书馆馆长;萧先生是罗雪堂嫡孙罗继祖的得意门生,年轻得很,用功得很,治学之余还在电视上主持节目。听贵老说,这套大书全靠他们两位热心奔走集资筹印,几经艰辛终于问世。杭州华宝斋和富阳古籍印刷厂的印刷和装订一点不俗气,采用的纸张布料也极度考究,王元化先生题的那五字签条自然又格外典丽了。     罗雪堂传古自任,学问博通,照罗继祖统计,他祖父传刻的古图书和新材料都640余种1589卷,自己的著述也150多种。雪堂一生学海浮泛,宦海浮沉,学术尽管深厚,政治识见稍嫌蒙昧,一心愚忠清廷逊帝竟致流落倭寇陷阱,加上王国维沉渊之痛给他带来难白之冤,学业成就凄凄然在毁誉纠缠之间罩上一层神秘的迷雾,厚实之士扬其高山流水,激昂之辈讥其鼠窃狗盗。我不做学问而好奇心重,浅尝罗雪堂的著述断断续续也好多年了,可惜沾都沾不上门边,罗雪堂的法书我向来倒是有点偏爱,字字不见脂粉但见天生的清雅,家藏一幅他写给朱汝珍的行楷,忍不住也只敢写一则小品一记偶得之喜。一连几个深宵浏览这两函善本,我时时想到的竟是旧交曹晓鸣,他懂罗雪堂的学术比我懂得多得多了。     老曹从前是小曹,留英留美的建筑师,20世纪60年代在新加坡做了静叔的邻居,常到静园玩,业余爱写旧诗,爱刻图章,爱画国画,80年代儿女要他跟大嫂迁居美国方便照应,一场大病挺过来加倍看破放下,潜心研究金石碑帖,研究青铜甲骨,雪堂、观堂、彦堂、鼎堂的学术尽收眼底。老曹今年年初读了我的《雪堂行楷》看上插图那幅罗振玉的字,来过几次电话苦苦催我匀给他,说是讲钱不伤感情,拿他家传那件永乐漆盒交换也无不可。我是过来人,老曹的心情我清楚,等我有一天舍得放手我一定照价匀给他;他家那件剔红漆盒我在静园见过,太珍贵太难得了,我不能趁他头脑发热害他吃亏。     90年代老曹回大陆观光给我带来一本罗继祖的《枫窗脞语》,他说罗先生的小文章都写出了大气魄,是于省吾说的“以少少许胜人多多许”,语短宏深,意度波澜。我听从这位老大哥的开导,细心研读果然若有所悟,悟出学问不深天分不足做文章说什么也凝不起来沉不下去。老曹常说这位史学家、书画鉴赏家的文字句句持平,通情达理;我却觉得罗先生的立论并非处处崇尚持平,只是笔力之稳健既是他的文品,有些深刻的不平之鸣化而为文依然显得妥贴,那才是他深情达观之宽宏境界。我坚信天下上好文章从来不讲持平,老曹听了骂我是邪说!他到底是比我老的老头。     萧文立先生在“卷首”的《罗雪堂著述述略稿》写的“序例”里说:大连市旅顺口区的将军山是罗雪堂晚年栖止之所;大连市内的墨缘堂是他印书售书之店铺;大连西郊的南山是他安息之地:“故居尚存,门前两株雪堂手植白果树,今已亭亭如盖、结子满盆矣!”白果树当是银杏树,记得静园后花园当年有一株小树清秀萧索,静叔说是银杏,老曹硬说不是,大家一起查过植物学图录也无从核实,最后协议静待小树结子再定胜负。     前天晚上我打电话告诉老曹《罗雪堂合集》出版的消息,他连连慨叹心长钱短:“算了,反正医生近来劝我不可劳神不可用功!”他说。我们谈起雪堂手植的白果树,谈起静园那株银杏树,老曹说白果虽可入药,味苦涩,有小毒,“十足罗振玉这位老先生的为人为学,不容易对付”。他说静园那株银杏后来还是枯死了,静叔悄悄送了老曹清代一枝银杏木材雕成的小如意:“南洋气候炎热,”静叔说,“银杏死了证明确实是银杏了!”老头倔得够气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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