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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才、絕藝與淒美戀情——关于姜夔的二三断想 |
作者:周篤文 |
    南宋王朝与金国经过几十年兵刀血火的残酷厮杀后,在绍兴十一年(1141)签定了划淮而治的和议。又十四年,在鄱阳的一个书香世家,姜夔呱呱落地了。他生活的年代约(1155—1221左右)宋金两国处于相对平静状态。南宋的高、孝、光、宁宗朝代,和戎政策取代匡复,占据了主导地位;而北部金国正值世、章二宗主政,亦重视和平发展。有所谓“神功圣德三千牍,大定明昌五十年”(元好问诗)之称。政治比较开明,边事相对得到控制。经济文化在南北两方都 有很大发展。姜夔的艺术才能正是在这个时候孕育成长而登上巅峰的。开展对姜夔的研究,不仅可以发扬潜德,增重山川,而且可以加深对传统的认识,获得建设先进文化的启迪。下面谈一谈我对姜夔的几点断想。 一、 文艺上的通才     “一事不知,儒者之耻”,尽管古人对于才学提出了全面发展的要求,然而真正的通才仍寥若晨星。在这方面姜夔可算是少有的特例。他的先世出于九真(唐属岭南道,今为越南爱州)(1),七世祖泮内迁鄱阳(今江西)为饶州教授。累世儒修,代多贤者。父噩绍兴三十年(1 160)进士,知汉阳县,卒于任。夔天资颖发,依秭以居,妙解诸艺。虽久困科场而襟期洒落,志不少挫。家富收藏,图书翰墨;盛甲一方。尤工书法,曾以卖字为生计。陈浩《次尧章饯南卿韵》云:“姜郎未仕不求田,倚赖生涯九万笺。稇载珠玑肯分我,北关当有合肥船。” 年三十许即已名重一时了。亦精鉴赏考据之学,有《续书谱》、《绎帖平》及《保母帖跋》等,为世盛称,有“书家申韩”之誉。于音乐造诣极深,曾上书朝廷论雅乐,进《大乐议》,著《琴瑟考古图》,上《圣宋铙歌鼓吹曲》,获免解试礼部。尤精声腔律度,所著长短句有自度曲十七首,旁注工尺谱,声情美听,极为当时所称首,是流传至今唯一完整的宋代词乐文献。亦工文章,杨万里称其“于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范成大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时有以林和靖拟之者,赋诗云“处士风流不并时,移家相近若依依。夜凉一舸孤山下,林黑草深萤火飞。”至于诗词创作,更是珠联壁合、金玉交辉,取得了高出恒流的杰出成就,下文将重点论及。他是历史上少有的一无官职,二无恒产的专业作家。但他与那些曳裾豪门的清客不同,始终保持着人格的尊严与创作的独立意志及艺术个性。他像去留无迹的孤云野鹤一样,不是权力富贵所能范围的。其《平甫见招不欲往》诗云:“老去无心听管弦,病来杯酒不相便。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写得何等之好啊!正是这样一种自由的意志,保证了他创作的高品位。“平甫”是谁,即循王张俊裔孙,富贵风流著称一代的王孙公子。 二、 诗词双绝的大家     姜夔于词是独辟蹊径、妙绝千古的一代宗师。他开创的清峻骚雅一派,成了继周邦彦以后的婉约词中大宗。有所谓“家白石而户玉田”的说法。戈载尊之为“真词之圣者也”就是一种代表性的看法。作为词学天才的姜夔他的作品格韵双超;而且起步即高。如成于二十二岁时的一首自度曲——《扬州慢》即是一例: 扬州慢 中吕宫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词以往日的繁华胜概,烘托出兵后空城的凄厉;以摆荡波心的无声冷月,反剔杜郎当年的万种风情,真是字字惊心,欲哭无泪。堪与鲍照芜城之赋,庾郎哀江南之篇同其凄断了。 其另一名篇《平韵满江红》巢湖祭神词云:     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     仙姥御前的后宫佳丽,转眼竟成了驱遣雷电、痛歼强敌的巾帼英雄。将红楼帘影间的丽质与辟易千军的猛士一笔写出,是寓刚于柔,合红牙檀板与铁板铜琶于一手的千秋绝艺。试问词林的衮衮诸公几人梦见此等神技!再如咏荷之《念奴娇》云:“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可谓掷笔天外,清极而奇之绝唱。     白石诗存二百余首,成就亦与词相埒。杨万里《进退格寄张功甫、姜尧章》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推白石作先锋”许为一流人物。萧德藻更称:“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乃以侄女妻之,可谓倾倒至矣。白石诗作既得江西派之骨鲠,又润之以晚唐之风神,绵邈清刚,两兼其胜。试看以下诗作: 濠梁(2)四无山,坡陀亘长野。吾披紫茸毡,纵饮面无赫。自矜意气豪,敢骑雪中马。……重围万箭急,驰突更叱咤。 徘徊望神州,沉叹英雄寡。(《昔游》) 夜阑浩歌起,玉帐生悲风。江东可千里,弃妾蓬蒿中。 化石哪解语,作草犹可舞。陌上望骓来,翻愁不相顾。(《虞美人草》)(3)     皆坚苍悲壮,几于握拳爪之作。而其《项里苔梅》则云:“旧国婆娑几树梅,将军逐鹿未归来。江东父老空相忆,枝上年年长绿苔。”通过项王故里(在绍兴市西)的绿苔古梅,表现对英雄的思念。化刚为柔,可谓妙笔。另一首(越九歌之八)云:“民荼赢,天纪渎。群雄横徂君逐鹿……我无君尤,君胡我慊。亦有子孙,在阿在崦。灵兮归来,筑宫崔嵬。”亦祀项王之作。如此浓笔重彩讴歌项羽,在南宋诗人中并不多见,表现了有异于词的特色,是值得重视的一个风格侧面。     当然姜诗中以绵渺见长者更多。其《除夜自石湖归苕溪》云:“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以及“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萧。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真噀玉吹香,风华盖世之作。杨万里所评“有裁云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允为不忝之论。 三、 大凄美无尽之恋情     白石一生中终始不渝、魂牵梦绕的是他对合肥琵琶女之凄美恋情。它始于二十余岁北游淮楚之时,并成为其贯穿诗词创作中最主要、最持久与最动人的主题。其《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云:“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指出其大致的年代。而其少年淮楚之行的作品,有成于丙申(1176)的自度曲《扬州慢》。中云:“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伤情之恸,溢于言表。而另一首自度曲《淡黄柳》小序云:“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其词云:“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语境、情怀与丙申之词十分相似,应视为同时之作。则其相识定情应在丙申之际。然好事多磨,接下来是无尽的离愁别恨。如“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越千缕。(《长亭怨慢》)这是以换位手法,曲折写出女儿盼郎归来的缠绵情愫。十年后的《一萼红》云:“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想垂杨还嫋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一样的垂杨红萼,恨意春心,当指合肥琵琶女无疑。翌年元日的《踏莎行》更云:“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写出梦中欢会与别去的深怜轻惜之无限柔情。又“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浣溪沙》) 四弦为琵琶之代称。千驿言梦路之迢递,一段痴情,皆为琶女而发。庚戌(1190)秋有《送范仲讷往合肥》诗:“小帘灯火屡题诗,回首青山失后期。未老刘郎定重到,烦君说与故人知。”不久,果然回到赤阑桥相会了。然而在翌年(1191)正月又带着无尽的惆怅上路了。他在《浣溪沙》中写道:“钗燕笼云晚不忺,拟将裙带系郎船。别离滋味又今年。”但是裙带毕竟系不住离舟,眼巴巴地只好看着情人远去。半年后诗人重来合肥,舟过牛渚时题句云:“牛渚矶边渺渺秋,笛声吹月下中流。西风不识张京兆,画得蛾眉如许愁。”张京兆这里代指张瑰。任太平知州时,曾筑蛾眉亭于牛渚,为一方胜景。然而诗人对此峨眉美景,反生愁苦,暗示出这段姻缘的阻力和无奈。又过六年,在《丁巳(1197)元夕有所梦》词中云:“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情绪何其怅悒、沉郁。“人间”三句,痛定思痛语,益觉哀感无端     直到开禧元年(1205),深爱三十年后,青春耗尽,白发盈颠时。白石在其《雪中六解》之末章云:“沉香火里笙萧合,暖玉鞍边雉兔空。办得煎茶有骄色,先生只合作诗穷。”仍是那样深情地回味温馨华美的少年情事:两人相依相偎在沉香炉畔,按拍吹笙,浅斟低唱。这是一代名伶与天才词客的心之契合,是博学老师与慧心学子的爱之升华。他们没有名分,也不奢求长相厮守,甚至琶女连姓名也没有留下。却无怨无悔地苦苦相爱。他们是那样真挚、专一、缠绵、悱恻,直到生命的尽头。这在古代名流才士之中可谓凤毛麟角,百不一见。沈园和宝黛的爱恨情仇已哀恸了普天下无数痴儿騃女。那么发生在赤阑桥畔的这段哀感顽艳的凄美爱情,不是更值得我们珍视、呵护与加以发扬么! 甲申年伏中北戴河旅次挥汗书 注释: (1) 见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行实考•世系》 (2) 濠梁:即凤阳。其北境属金国 (3) 陈思《白石道人年谱》谓作于淳熙八年(1181),乃与萧德藻、辛弃疾分咏 之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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