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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明黄君 刻本《水浒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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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明黄君 刻本《水浒牌》
作者:王贵忱

  顺治十四年(1657)醉耕堂刻本《评论出像水浒传》七十五卷,附翻刻陈洪绶绘本《水浒叶子》,向称无善本。长乐郑振铎(西谛)先生获单刻本《水浒叶子》,初以为明季原刊本,收入郑氏所编《中国版画史图录》。吴县潘景郑先生别藏一本,书口以《千字文》“天地玄黄”至“寒来暑往”记叶码,凡二十叶,半叶一图像,共四十图像,朱武一图下书口处锲有“黄肇初刻”四字。两本图像相同,仅以郑氏藏本无叶码无刻工姓名为少异。后潘氏藏本旋归郑氏,经西谛先生对勘,谓以潘本为胜,其自藏本是清初翻刻,潘本为原刊本云。事见郑着《劫中得书记》。其后郑氏重印《中国版画史图录》,即用潘本替换初版底本。以此图录流传较广,诸家引述明清版画者,率多举郑本或潘本为原椠。

余藏此帙为白鹿纸(此种纸自明万历后始多见,色泽类白绵纸,亦有厚薄之分,韧性则较差)初印本,版框高市制五寸四分,宽二寸七分五。刻印精美,图像与郑潘两本同,二十叶四十图像俱全,卷首有张岱(宗子)序文《缘起》二叶,王《陈章侯画水浒叶子颂(有引)》一叶,总二十三叶。此本无江念祖《陈章侯水浒叶子引》一文,宗子序文、王氏颂文亦为他本所未见。查张岱《缘起》一文,已收入其文集《陶庵梦忆》《嫏嬛文集》二书中,而作《水浒牌缘起》为少异。经以文集二文与此本《缘起》对读,三种文本间有异同,盖宗子为老莲《水浒牌》作《缘起》乃鼎革前旧事,而《陶庵梦忆》《嫏嬛文集》二书则为结集旧作新着,成书于入清之后,晚年手订文集,致有异文耳。案周亮工《读画录》,称老莲有“《水浒牌》行世”,适与敝藏本书名相合,原作《水浒牌》是可知矣。王氏颂文为初刻本所原有,江念祖引文乃为翻刻本之新作。顾翻刻本之改书名、易颂文,亦书林重刊旧本之常例也。

余藏本以《千字文》记叶码与潘本同,唯朱武一图下书口处则锲“徽州黄君蒨刻”六字与潘本异。据郭味蕖先生考证,黄君蒨名一彬,万历三十三年(1605)参与刻《程氏墨苑》,神宗时又刻有《王李合评北西厢记》《闺范图说》《青楼韵语》;天启间则刻有《彩笔情辞》及《西厢》五剧等书插图,为以徽派版画着称之黄姓族中之佼佼者。其弟黄一中,字肇初,生于万历三十九年(1611),崇祯、顺治年间刻有《水浒叶子》云(见郭著《中国版画史略》)。是则黄氏昆仲皆为徽派著名版画家。见于着录之黄一彬版画,未见天启以后作品,就传世作品纪年推之,其弟黄一中当小于一彬二十岁左右,从事版画应为崇祯中后期事。周亮工《读画录》卷一称:“陈张侯初画《楚辞》像刻于山阴,再刻《水浒牌》行世。及崇祯间召人为舍人,使临历代帝王图像,因得纵观大内画,画乃益进,故晚年画《博古牌》略示其意。”所云刻《楚辞》像者,盖指老莲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为萧山来钦之所著《楚辞述注》作插图,但未见万历原创本传世,见于着录者只有崇祯十年(1638)刊本及康熙三十年(1691)重刊本,可知周氏之说信而可征。其称《水浒牌》初刻成于崇祯之前,则与黄一彬从事版画年代相符。余藏本绘画风格以视早年为《楚辞述注》所作插图《九歌图》益见成熟,线描精练有力,亦非少作所能及,可见黄一彬刻本为崇祯前作品,是则亮工所述与传本实符合,其言固可信据。一彬本或为天启年间所刻者。郭味蕖先生称老莲于崇祯十四年(1641)作《水浒叶子》,疑或为一中翻刻其兄一彬本,即潘景郑先生旧藏版本。其谓顺治间刻本者,当属再次履刻者亦未可知。惜味蕖先生已作古,无从质之矣。尝取敝藏本与影印郑本比对,两本刻画图像相同,但一彬本白描线刻毫发入微,郑本则相形见绌,非但线条较粗率,且间中有作省笔处,不逮一彬本之精。由知一彬本是第一刻,一中本为其所从出,度郑氏本又翻刻一中本者。

言明清木刻版画者,必不遗《水浒叶子》和《博古叶子》二书,然于《水浒叶子》刊本源流,虽版画史专着犹未能明辨,博雅如西谛先生者未能详检《陶庵梦忆》《读画录》诸书,亦不及目验黄一彬原刊本。是以物之显晦莫测,固非学识所可力致耳。一彬本原刊湮没无闻三百年,今竟然得之,往获天水古本无此之快,于是参考诸家旧作新著,率而成此小文,得毋为明珠投暗之讥否!

 

我旧藏的这本黄一彬刻《水浒牌》,原是广东顺德严邦英氏故 物,往承书友所见贻,前些年已赠送给李一氓丈。李一老为此书写了一篇考证精详的跋文,交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于19796月影印出版宣纸线装本,随后又出版过普及本。我的这篇小跋原是旧作,现略加改写发表出来,意在说明这部颇有名气的晚明版画杰作却是在广东发现的。还需要说明的是,此书确是原刻初印本,但由于虫蛀较甚,原裱工不善,从影印效果上看好像是版片断裂的后印本,其实是蠹鱼所蛀的结果。又,此书有王亹的颂文一篇,王氏表字予安,别署菌阁主人,浙江山阴人。崇祯间举人,尝客袁崇焕幕中。王氏与番禺屈大均友善,唱诗和见《屈翁山诗集》。大均撰有《王予安先生哀辞》一文略记其行谊,并及王氏述袁崇焕蒙冤事(见康熙刻本《翁山文钞》卷十)。

这篇小文初稿曾寄奉周叔弢丈和潘景郑老师处,请为指教。周叔老是德高望重的著名藏书家、版本学者,也是我初涉版本学的启蒙老师,50代初邂逅于津门书肆。其后因循二十馀年未尝通候,近十几年中则时有请教学艺之事,承亲笔致书诱学不绝。潘景老家是史学名宿,黄肇初本《水浒叶子》收藏者。我少时曾读先生书,也是近十馀年中时常请益的老师。周潘两先生赐教,对此文多加奖饰词,现将两札中有关部分摘录出来,以见对后学鼓励之诚。

附:周叔弢先生书札

贵忱先生惠鉴:昨奉手书,诵悉一切。《图书馆学刊》收到,谢谢。 陈章侯《水浒牌》跋文拜读一过,分析入微,钦佩之至。《水浒牌》与《水浒叶子》之命名有先后之分,《水浒牌》之模刻又有黄氏兄弟之别,非经目验无从辨别,版本之学殊不易也。景宋本周昙《咏史诗》一册奉上,祈察阅。此用誊影机覆制,质量极差。跋文本拟排铅,不知古籍书店何以改为写印,并将原文加以删改。最重要者略去“本书是人间孤本及文化大革命期间传闻毁于火之心情”二义,致文意不属,令人费解,是一遗憾(案《跋宋本周昙咏史诗》原文已载《广东图书馆学刊》一九八二年第二期)。匆匆不尽欲言,敬请道安。周叔弢上言,五月二十七日。

附:潘景郑先生书札

贵忱馆长大鉴:月前颂到大着《水浒牌》论文。拜诵之下,深仰阁下探索版刻精析入微,藉开茅塞。敝藏曩时以为最初刻本,当时西谛初印覆本,即举以为赠。今读邺架藏本,更在其先。知书囊无底,非如公之真知灼见,不能达此深微也。敬佩敬佩。

西谛遗札与弟者,尚存十馀通,今年已经登载《社会科学战线》矣。尚有希白先生遗札数十通,亦拟陆续刊诸杂志中,俾故人遗痕留得此鸿泥也。专此布谢,顺颂公绥不具。弟潘景郑手顿,五月一日。

(王贵忱,版本学家、古泉学家、广东省古籍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顾问、《广州大典》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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