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发展和文学的存在

　　作为一个文学组织工作者，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文学组织日常工作和文学写作中，我常常产生挥之不去的想法：在我们这座城市的政治高度集中、商业高度发达，且其发展的确在日新月异，并在情绪饱满地使自己现代化起来，我们的文学还是那么重要吗？在当下城市这座舞台上，常常是政治巨子、商业巨头联袂导演、双双出场，我们的作家究竟能在这舞台的哪个角落？我也知道现在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读文学，在以各种方式来关注、关心甚或是参与文学的发展，我对这些人总是充满了好感和敬意。但面对着热火朝天地发展着的城市，面对着制造出来的一次次商业神话，面对着制造出来的娱乐业的一次次星转斗移，我还是有着自己的疑惑：我所挚爱的文学，为什么在城市的喧哗和骚动里，角色却暧昧不明起来；文学在一座城市的发展中，究竟占有何种位置？能产生何种影响？我很向往过去的日子：那时一个作家走到哪里，就会在哪里掀起一阵阵欢呼，那时歌星、市长、商人算个什么。我就是冲作家那样的好日子而走到文学的行列里的。时至今日，我仍就不悔我的当初的选择，但我却为文学的当下处境感到尴尬、不安。鲜花和掌声在城市里给作家的似乎不多，却给了歌星，给了商人，也给了各级官员们。
　　谈到我的不安，我首先想到的是大连这座城市，也想到这座城市里的作家。
　　大连建市至今刚到百年，很年轻，像一个含苞待放的女孩，充满了青春活力。她的美丽和漂亮，也就是近十年的事。也就是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大连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潜质，让自己变得分外性感起来。于是政要、商贾纷沓而至，把玫瑰献给了大连。与此同时，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些人，在为这座城市的美丽，在为这座城市的未来的美丽，在聚光灯打不到的地方，默默地耕耘着：从新时期至今，他们已有100多部长篇小说、400多各类文学作品集出版发行。这支大连的作家队伍，老小加在一起，已有300人之多，如果再加上不在籍的自由的写作者，按我保守估计，这支队伍将有千余人左右。但除却几位以外，他们都是业余作者，他们完全是在工作之余、生活之余才能拿起笔来写作的。我曾和一个企业的掌门人出差。在火车上，我见他从上火车开始到下了火车为止始终在手里放着笔和笔记本——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我听说他的散文大都在飞机、火车、汽车上写出来的，此时此刻得到了证实；我有一位朋友，身据官场要津，利用业余时间写作，他的业余时间常常是别人的应酬、娱乐的大好时光，为此他也受到了许多人的不理解；我还有个司机朋友，十几年来一面为机关的各种任务而出车、出差，但从来没有放下文学及写作，他的文学作品在业内人看来也许不算顶尖和优秀，但他从没感到气馁和自卑。这支由工人、农民、战士、商人、官员……构成的作家队伍，和这座城市的飞速成长一样，逐渐地成长壮大起来。作为一个文学组织工作者，我对他们充满了敬意，也多少有一些可怜之心：他们完全有条件有能力去做点别的，使自己的生活更充裕一些；为什么他们却选择了这条很难收获甚或是失败的艰辛的文学之路呢。他们为文学的付出，代价委实大了许多。
　　也许他们的存在，才使这座城市，更有了一些底气。
　　在一座现代城市的精神血脉里，流淌着鲜红的充满活力的文学。
　　根据我的阅读经验，我认为，几乎所有有关城市人类学的书籍的观点并无过错：在由钢筋水泥构筑的人为的生活环境里，政治的集中，商业的发达，资讯的密集，为人类生活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条件，形成了一个良好的人为的物资化的生态系统。附着之上的，还有一个人为的精神层面的生态系统（人文生态系统）。在城市发展的过程中，两个生态系统在发挥着各自的不同的作用。作为人文生态系统的重要构成，文学的存在将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在城市现代化的过程中，文学将以什么样的态势参与其中呢？或者说，在城市现代化的进程里，文学将有怎样的位置呢？
　　我所熟知的那些业余作者，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想方设法挤出时间在满腔热情地从事文学写作，为的究竟是什么？我想，如果仅仅用业余爱好来形容，要低估了他们的精神境界。如果考虑他们的文学创作是一种家庭创收的手段，目前的文学低稿酬显然达不到付出与得到的比例关系，同时，这种看法也有意无意地贬低了损害了他们创作积极性。在这些年来，我和我的同事们在尽可能的条件下，保护和奖掖这样的文学创作积极性——因为就文学的自身生存、发展而言，这是文学的基础、条件：他们本身就是忠贞的文学拥戴者、忠贞的文学读者；另外，也得承认，唯他们的存在，才使这座城市更有了一道文学风景。他们也许在现在还不是大作家，他们的文学作品，也许在现在还不能称为大作品。但他们及其文学作品像星星之火一样散落在都市的各个角落，烛照着人们的心灵，成为城市的气质和精神的重要标志，也为城市的未来发展奠定了文化积累。
　　在考虑文学在城市建设、发展中的作用时，首先得考虑城市的功能，这样应该关注到如下几个结论：
　　 1、城市的变化、发展是一连串科学发现、进步的结果，这科学包括自然科学及人文科学。比如建筑材料的更新和换代、通讯能力的加强与提高是自然科学的发达；社区组织水平的上扬、市民心理素质、精神风貌的焕然一新、日常休闲生活的充实和高品位是人文科学的作用。
　　 2、一个城市的诞生，就创造出了一个生态系统。这个系统有自然生态系统和人文生态系统两种。两种系统基本上都是人工所为。两种系统各有所长，相互作用，缺一不可。
　　毫无疑问，文学是城市人文生态系统的极为重要的角色，按社会人类学家的说法，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生态栖位”。文学的缺席对一个城市生态系统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文学的作用和影响纯粹属于精神领域的事情，几乎无法以定量进行分析、衡量，但却是城市建设、发展的相当重要的一个方面。这就是说，在城市的建设、发展过程中，一方面要重视文学的建设、发展，一方面文学也要积极主动地参与城市的建设、发展之中。文学所参与的是，城市的精神大厦的构筑工作，是城市的精神和气质的塑造和弘扬。我想，我们这座城市里的作家们能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殷殷笔耕不辍，意义就在于此。据我所知，他们当中的大部分，稿酬对他们的生活而言还占不上一席之地；但他们追求的更是精神上的充实、满足和快乐。实际上，当我归纳他们的写作的意义时，他们未必十分明确他们的行为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作为城市市民一分子，他们的生活不仅仅是文学的写作。而只有他们写作时，即他们完全进入到精神领域开始与自己、与别人进行心灵的对话时，他们才扮演了城市人文生态系统的建设者的角色。他们的文学作品，未曾发表，便是对自己心灵的提高与净化；有人阅读了，便是对他人的启动、激动与娱乐。
　　 我曾认为，现存的主要文学种类，如小说、散文、诗歌，是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的结果。那时的传播技术和手段调整了这些文学的文体，使之适应文字的广泛传播。现代社会里的文学无论在传播的范围还是在传播的速度上都远远大于以往。但是，由于现代化媒体的介入，文学的阅读群体出现了泛化、萎顿的趋向，这不等于文学将在现代社会里逐渐消失。但是，文学将随着形势的发展变化而逐步调整自己的存在策略，即在文体上调整自己。作为文学的最主要的策源地、重镇的现代城市，文学的意义、价值将是十分重要，它的影响（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将是十分巨大的。
　　文学，作为所有文学艺术的母体和基础，在城市的人文生态系统里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它的记录历史进程和社会心理流变、生活预警和参照、激励生活动力、提升生活品位等等作用，完全是在潜移默化之中发挥了作用。爱好文学、业余创作，就在今天也是一项高尚的生活情趣，也绝对是一项高雅的生活时尚。我曾乐观地设想：如果一个城市所有的人都爱好文学、爱好文学写作的话，这座城市将是一个文明而高雅的所在。但是，文学确实是城市的某种标志——精神风貌上的，精神气质上的。
　　——城市是精神文化的高度发达、高度密集之所在，是制造、传播信息的集散地和大本营。在城市风貌、城市气质和城市素质中，文学以它特有的方式在默默发挥着作用。文学在一座城市里的密集与厚度的程度，将显示这座城市对文学的综合运用、特别是审美综合运用的能力上。从城市的一般细节：路灯、邮筒、方砖到城市的大型建设，还包括城市的发展规划。因此说，城市的人文精神的确立，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生活的审美化的结果。
　　——社会化和产业化的城市是以高密度的人居、畅达的人流为特征的。以人口高密度构成而形成的人际间的频繁的交往，是城市的精神文化（以及由此引发的精神能量）的主要基础，比如时尚，实质体现出城市的精神心理的承受能力、接受能力和交往能力。这些能力的直接后果是城市的文明。文学是在于培植、影响这样的能力和这种文明的一条重要渠道。毕竟文学是语言的一种综合的高级的运用，而对语言的运用能力，则体现出这座城市的看待问题、解决问题的独特的思维方式，显示出城市精神文化的全部风度。这显然是这座城市特有的交际——社会关系的方式。
　　我的确在为我的朋友们——那些还在迷恋于文学写作的同行们的文学存在寻找合适的理由。他们的确在以自己的方式，用小说、诗歌、散文等来参与城市的建设和发展。我一直在恶毒地想，没有文学的现代城市可能是一座没有内涵的城市，一座寂寞的城市，还可能是一座……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