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夜一旦降临,上塘便黑下来。上塘黑下来,房屋、院子、屯街、草垛、田畴、土地便统统睡着,进入梦乡。上塘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地球是圆的,它绕太阳转时,这一半黑了,另一半就亮了;这一半睡了,另一半就醒了。即使没有读过书的老辈人,也从电视上知道这一点。美国“9·11”事件后,有人在街上说:“听说没,美国大楼夜里被飞机炸了。”就有老者纠正道:“咱们是夜里,美国当地时间是白天。” 当地时间,上塘人清楚,就是和上塘时间正好相反的那半球的时间。可是,不管他们多么清楚那半球的时间和这半球的时间不是一个时间,一觉醒来,他们还是觉得他们的时间就是那半球的时间,他们的感觉告诉他们,上塘黑了,地球就黑了,上塘醒了,地球就醒了;他们的感觉还告诉他们,夜是一只蛋壳,一只放大了的蛋壳,它是被公鸡啄破的。那公鸡,是上塘的公鸡,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的公鸡。因为每到凌晨三四点钟,上塘的公鸡就叫起来,它们抻着脖子,一遍一遍。它们的叫声,本来是从鸡窝里传出来的,可是因为透过了墙缝,穿过了夜空,震撼了大地,仿佛就是来自那半球的声音;它们的叫声,本来只响了一个时辰、十几分钟,可是因为它们不停地重复,一个一个传染,在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此起彼伏,在上塘人听来,仿佛响了一万年之久。 上塘的夜那么厚,厚得无边无际,厚得就像三座大山,可是,上塘的公鸡一叫,夜就透了亮,大地就抬了头,万事万物就苏醒开来。上塘的鸡们和人们,和大地上的万事万物,一同被夜孕育、孵化、成长,仿佛鸡长得最快,它们无法忍受蛋壳的束缚,率先挣脱黑暗,接着,上塘的人们,便扭动了风门,打开了鸡窝鸭窝,抽动了草垛上的草,点燃了灶坑的锅底,接着,房屋醒了,院子醒了,草垛醒了,屯街醒了,蛋黄一样金灿灿的日头从大地抬头的地方升起来了。 日头蛋黄似的从东方升起,更证明了上塘人的感觉,公鸡把蛋壳啄破,蛋黄便明晃晃地露出来。它从东方升起,离上塘那么近,似乎就在房东的田边地头,可是,若等上一会儿,等它离开地面,你才知道,却是远得不能再远,就和公鸡的叫声一样,恍如来自那半球。 它升起来,看似在眼前,实际上,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日头从另一个世界升起来,照耀的,却是上塘这个世界。上塘这个世界,一旦进入日光的照耀之下,一个清晰的、湿漉漉的村庄,便像刚从蛋壳里蹦出的小鸡,活脱脱地诞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