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高音
在维也纳的街上,我听见了歌声。四周都是房子,街上并不喧闹,歌声好像是从扬声器里放出来的,那浑厚而高贵的女高音,完全是剧院里的效果。我想,这是维也纳,它应该是这样的,有歌声,有音乐,有蓝色的华尔兹和金色的大厅。我没故意去寻找它发自哪里,以为它无所不在,像这个城市的主题歌或伴奏带。 可是,就在我拐过街角的时候,我看见了唱歌的人。她居然是一个孕妇,看样子快要生了,却抓紧在傍晚的街上,她唱,丈夫弹吉他。我没有过去打扰他们,而是站住了,像观众那样倾听,直到她唱完了那支我熟悉的《蝴蝶夫人》。尽管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驻足,她唱得一点也不敷衍,就像在舞台上,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很专业。我就想,这夫妇也许是专门来维也纳学音乐的,来自很远的地方,因为要在这里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因为还没有足够的准备,就以这种方式,赚足给宝宝买奶粉的钱。我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去闹市中心,而是站在这样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丈夫脚前的吉他盒子里,只收了零星几枚硬币,与妻子的歌不能相比。可那两个人好像并不在乎,他们配合得太默契了,乐谱架是空的,被放在一边,丈夫手里弹着琴,眼睛一直望着她,看上去不是怕她唱不好,而是担心她累着。也许还是为了躲避行人的目光,一个男人,让自己怀着身孕的女人在街上唱歌赚钱,太伤自尊。 那个傍晚,女人就站在那个街角,一支接一支地唱着。她的脸上平静,陶醉,没有一丝艾怨,虽然孩子还没有出生,可她已经进入了母亲的角色,她的表情,是只有做了母亲的女人才有的那种温柔,平和。看来只要是为了孩子,不论是哪个种族的女人,她身上的母性一定是与生俱来,而且顶天立地。 听到最后,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在很远的地方就听见了她的歌声。这是个适合歌唱的地方,四周的建筑高大逼近,那一扇扇窗户像贵族的包箱,门前的空地像一个天然的剧场,她的歌声一唱出去,马上就撞在厚厚的墙壁上,然后旋转缭绕,就有了立体的回响,有了剧场演出的效果。她也许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不想因为生孩子而荒废了学业。有一天,她如果从维也纳回到家乡,要是她的歌声与别人的歌声一样,要是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高音,那她就交了白卷,她对维也纳这个城市就是一种亵渎。在这个角落,我看见的不止是艰辛,还有虔诚。 在此之后,我在维也纳街头又看见许多类似的场景。有的是歌唱家,有的是乐师。其中有一组是三人小乐队,戴墨镜的那个拉大提琴,梳中分的拉手风琴,黄头发那个则弹吉他。他们是一种业余的练习,却像在做一场专业的演出,偶尔还做做怪,脸部的,肢体的,故意让看的人轻松一下。街上走的大多是旅行者,大家已经把它当做音乐之都的一道风景来欣赏了。在他们面前,虽也有琴盒敞开着盖子,却不是在乞讨,只是要一点点劳务费,给或不给,你说了算。我听导游说,他们其实是在练琴,这个城市的法律不管制在街上练琴的乐师,在家里练琴,却要看有没有邻居打举报电话,只要有人打电话,警察就来敲门。 所以我想,这个有孕在身的女人,也不过是在街上练练嗓子,她不能因为生孩子而让艺术的青春不再,也不能让邻居嫌吵而报警。在我举起相机的时候,正有一辆马车驶过街角,得得得的马蹄声十分清脆,像给她的歌打拍子。维也纳的马也熟悉这个女高音,它竖起了耳朵,放慢了脚步,像人一样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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