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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寂寞—走着读书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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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不经意的从电视里看见曼谷被淹在大水里,心情就有些激动。我发现,凡曾去过某个地方, 某个地方就成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使此生不再与它谋面,只要有点声响,就会为它侧起耳朵,为它提心 吊胆。那天晚上的感觉,曼谷不会知道,我知道。     春天去的曼谷。在曼谷的时候,就听说这个城市常常被淹在水里,雨季水多的日子,马路就是河流,可以行船。因为曼谷过去是一座水城,马路原本是河流,曼谷人出门就撑船。近些年把河流塞住铺成马路,所以每年的雨季曼谷就受到一次报复。还听说,曼谷的高楼是近些年盖起来的,高楼与高楼之间的衔接是那数百万辆汽车和百万辆摩托。有人笑说,曼谷每天塞一次车,一次24小时,车上设公厕。我没见过曼谷塞车,也没见过车上的公厕,我去的时候,正赶上泰国过年,曼谷全城放假3天,有一半多的人到北部的清迈过年去了。城里车很少,人也疏朗,平平和和的,很知足的样子。过大街小巷时,我就猜想当初曼谷人划着船走来走去的情景,而今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去了哪儿呢?那些老老少少的艘公扔下舵把就能握住方向盘,曼谷人与过去挥别竟是如此地毅然决然吗?     在曼谷住上3天后我才明白,水在泰国,有自己的故事,水的喧闹和安静,已是一种文化,它把这个民族 浸泡得十分单纯,它让所有走近这个国家的人接受水的洗礼。     比如去曼谷的第一个早上就是逛水上市场。导游对女士们说,不要穿太漂亮的衣服,路上将有很多人向 你泼水。他还每人发一个塑料袋包严相机。我先前已略略知道,泰国人以水为财,泰国人的春节其实就是泼 水节,这个风俗与中国的傣族很相似,泰傣虽不同族,但就同属汉藏语系壮侗语族而言,他们之间源远流长 地有一种血缘。可是,即便如此,我仍然觉得我已走了很远的路,我是在一个陌生的国家的首都里,水能把我浇成什么样呢?     旅游车送我们去湄南河的一个渡口,从那儿乘旅游船去水上市场。车停下时,我们这一群除了作家就是 记者的文化人,个个姿态庄严,心情更庄严,像翻书似的,翻开了曼谷的第一页。就在我们鱼贯而下姿态还没有成为姿态的候,我的衣领率先被提了一下,接着就有一股沁凉的水流进后脊。回头看时,一位大眼睛的 泰国小伙子正朝我和善的笑,且还有再追加一小桶水的意思。我的反应就是大叫着跑掉,远远地再回头温习 那兄弟般的目光和笑容。只见那小伙子已以同样和善的笑把小水桶举向了另一个同样大叫着的人。这时我 才看清,整个渡口都是泼水的和被泼的,整个渡口叫声喊声不断,它使密集的人群形成一个一个漩涡,此起彼伏的叫喊就从那一个一个漩涡里飞出来。仔细听,那叫喊其实就是一种笑,但比笑更放纵,更松驰,是从生命深处迸发出的惊呼,那惊呼有着属于人性的生理的快感。因为,我不仅听见了别人的叫喊,我还第一次听见了我自己的叫喊,那声音很不雅,少了点教养,多了些野性,它居然就这样结结实实地藏在我体内,此刻就那么无摭无拦地发出去了,再也收不回来,再也找不到踪影。啊,曼谷的水,那个早晨,它让所有的人还原为人,让所有的人经受了一次从未经受过的透彻的刺激。     由此我便对以后所有的旅程充满神秘的怀想。由此那条河汉便与我一生一世一起流动。它没有名字,它只是湄南河的一个支流,曼谷人叫它“水上市场”。就像中国的农贸大集,只不过我们是在大棚里或大街上,这里是在水上。这样的市场仿佛该属于小镇或乡村,但它流淌在曼谷市中心。曼谷正在告别乡土,却十分在意地留下了它,使它成为一种风景,让我们透过繁华还能瞥见此前农业社会的长影,让我们感到大步走的曼谷似乎还有永远走不出故乡的依恋。这是曼谷的思想,这个思想颇具匠心却不动声色。别的河汉都铺上了柏油马路,只有这里还保留了船,就像中国乡下的一辆牛车,一人或两人驾一只,载着香蕉、榴莲、草帽、肥皂、鲜花,松散地栖在河边,背后是高高的棕榈树。买者也是驾船而来,在这只船上选一件,划向另一只船再选一件,然“后驾船而去。在我们的船经过时,那些小商船并不凑上前,他们知道我们的船太快,我们也不会买那么琐细的东西,所以他们只是淡淡地望着,像一幅宁静的面画,为我们的访问作了标本。     因为是年冰上市场并不热闹。走过市场,我们又一次被席卷进年的气氛之中。河两侧立刻就有了人家, 这是最老的曼谷居民,其密集程度犹如上海的里弄,河变得只有一条街那么宽,两岸的房于多是那种架在水 上的高脚屋,每间屋前都有平台,大人孩子都站在平台上,每人手里都有水桶水盆,有的还举起了自家的水笼头。导游一声喊:看水!话音未落,我们的船已被水蒙住。大家紧紧抱住相机,闭上眼睛尽情享受水瀑那温柔的射击。每个人都是透湿的,每个人都亢奋活泼,每个人都全身心地拥抱着那些扑面而来的水,而且希望这条河不要有尽头。这是只有在童年在乡村才有的体验和记忆,曼谷的这条小河却在一瞬间把我们带回到从前。至今,我仍能想起岸上那些简单质朴的小屋,屋前忙着活计的女人以及与孩子们一起泼水的男人。水在他们手中如中国除夕夜的爆仗,泼到哪里,哪里就点燃起笑声。泼水,使老式的年成为最欢乐的游戏,最美丽的渲泄,任何人置身其间,心不由自主就被润湿。     这个城市大约属这条小河留下的人最多了,他们不必去清迈过年,去清迈也是因为那里更像过年,而他 们留在这条河边就足够了,他们的使命就是让曼谷的年也过得更像年。这条小河格守的是一种真实,它告诉 我什么。叫风俗,风俗不是刻意的,不是组织态的,不是表演给人看的,它是人们共同创造而又自愿遵从的。面对他们没过来的水,我的感动也如水一样汹涌,只因为是年,他们便不吝力气,不求回报,像执行神旨一样,在自家门前备好水,不管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只要你从我面前走过,就把水泼给你,把财和吉祥送给你。随意而又深情。这样的一条河,我从未遇到过,所以当我们的船终于走到尽头,重又回到宽阔的湄南河时,我突然间就是一种寂寞和不适。大家也是面面相觑,梦醒般无语。     好在,在曼谷的3天,每天都是在水里行走,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常常是正在街边倘徉,对 面来的人不打招呼就朝你扬一瓶或一桶水,你笑,他也笑,点点头各自走远。还有的泼水人在水里放了滑石 粉,他走近你时,伸手向你脸上一抹,那水凉丝丝的,给你解暑。街上许多人就那么花白着脸,彼此都会心会意。许多外国游客也加入此列,用手中的矿泉水泼人,在这一刻,你感觉这个城市因为水而祥和,人与人因为水而走得很近。所有的心灵都回到了故乡,找到了家园。直到现在,曼谷的水就这样一刻不停地流淌在我的心底。我甚至想,没有风俗的城市,是无趣的,有则生动。而泼水的风俗,当是所有的风俗中最生动的。所有的风俗都可能会老,泼水的风俗却永远不会老,水是人类的老家,水是生命之源,这世界什么都凝固了,有水在,就有未来。     然而,对曼谷似还有许多牵挂。那些由河汉改成的马路,三尺以下就是水,湄南河涨满的时候,路基是否结实?而那些无处可去的水又将如何安置?我在曼谷街头偶尔碰见过一辆满载年轻人的敞蓬汽车,年轻人 的手里端着现代的水枪,呼啸着向人群射击,从他们那嘻笑的脸上,我读出一种戏德和不屑,曼谷毕竟像保护自己的文物一样保留了那条小河,但在时间的隧道中,属于这个城市这个国家的风俗有一天是否会被后来的人遗忘?我曾经特别害怕这世界突然没有了水,现在,我更害怕的是水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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