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解放六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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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喜蛛(短篇小说)
作者:于颖新
    单位奖励先进,发给每人一个蚊帐,人家都高兴地抱着跑回座位,我却捧着呆立在台下好一会,竟然莫名地流起泪来。不知情者肯定认为我是小庙神,受不得大香火。其实,我这泪水是我父母命运之河里的苦水呀。
    像我这种在农村生长的孩子,总是和蚊子有着切割不开的关系。山村里死水多,农家要沤绿肥,院坑得攒粪,所以,到处有蚊虫的孳生地。夏季一到,可以说每户都是一个蚊子的自由王国。夜幕一落,蚊子便嗡嗡地轮番向人们一切裸露的地方袭击,要是睡熟了而不盖东西,第二天醒来,浑身上下,准没有一块好地方,被叮处当时看只是一些红斑点,不久就会痒得钻心。手一挠,立即红肿,越肿越痒,越痒越挠,挠破出水,好长时间不好,好后留下紫疤,令人厌恶。北方农家大多是火炕,一日三餐烧得滚热烙人,身上谁还盖得住东西?又不能关门闭窗,挨蚊子咬那是家常便饭儿。小孩子贪睡,当然灾难最重,大人们心疼,总要想方设法护着。
    晚饭后,妈常在屋里地上生一堆火,等火着起后,再把准备好的青草或者湿树叶子之类东西捂上去,憋出一屋的浓烟。蚊子禁不住烟熏,只得逃开,爸的办法是从山上拔些蒿子搓成粗粗长长的蒿绳,挂在炕沿上睡前点着一端。这东西不起火苗,可以整宿地青烟缭绕不绝。然而这些办法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只要烟一淡,蚊子们偷偷返回,于是,咬还是咬。屯中一些年轻力壮的都拖条被子跑到平房顶上去睡。小孩子是绝对不允许去,因为大人睡房顶不慎滚下去摔伤摔死的都有。
    在这种情形下,我母亲就格外操心了。
    到了晚上,她先安排我们睡下,自己偏在炕沿上,手握着用得破了边儿的芭蕉扇给我们几个扇风驱赶蚊子。直到把我们个个都扇得睡老实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抖开破被单盖住我们。她一夜还不知要醒来几次给我们重盖。有时候,我白天睡足了,一时半时不入睡,瞪着亮眼看妈妈一下一下地扇我那光溜溜的大肚皮,看着看着,“噗哧”一声笑了。妈妈立刻吓唬我:“闭眼,快睡!有贼来挖小孩儿眼。”我赶紧把眼皮使劲闭上。呆一会儿,又稍稍睁开条缝儿偷偷地看妈妈。看着看着,我觉得身上的风越来越小,妈手中的扇子无力了,不动了……这么多孩子,那么累的家务活儿,妈实在太乏了!要不,她怎么会伏在炕沿上睡着了呢?我同情地从炕上悄悄爬起来,轻轻地从妈手中抽出扇柄,学着妈妈的样儿,对着弟弟妹妹们一下一下地扇起来。扇不到几下,胳膊就酸了,继续使劲扇,可就没轻没重了,一不小心扇到弟弟妹妹鼻子上把人打醒,妈妈也猛一下从梦中惊起。她重新把我按到炕上,再把我扇睡。等她睡时,又是深夜了。夏日夜短,鸡一叫妈又得起来烧早饭。唉,她每天要亏多少觉呀!我望着妈妈常挂红丝的双眼想:要是我们家也有一个蚊帐就好了!   
    我太眼气邻居家的蚊帐了。那天她家大人不在家,找我去做伴儿,人钻进帐里,只听蚊子在外面馋得直叫,一点也咬不着人,真好。
    回家我问妈妈:“咱家怎不买蚊帐?”
    “那得等你长大了能挣钱再说吧。”妈妈的目光很暗淡,口气也无可奈何。
    “……那……”我长大了?那得多久啊?我真后悔不该来家瞎问。
    每天夜里,妈妈总是费尽心机,但她能整宿不合眼吗?你看吧,早上一起来,这个吵那个闹的,不是妹妹的脸叫蚊子叮肿了,就是弟弟头上鼓了个疙瘩。大家狠命挠一阵子,接着就是一场报复战:每个人都瞪圆双眼,到墙上去寻那些饱得再也飞不动了的血豆豆儿,一巴掌上去一包血,真解恨!    
    有一天,我最小的妹妹腿肚子被叮肿后挠破化脓了,不久得了败血症丢了性命。妈妈心疼得在地上死去活来地滚。我力气小拽不起,就趴在妈身上哭喊。爸爸进屋拖起我和妈妈,劝道:“‘丢了找不着,死了哭不活’,有什么法子?别哭了,孩子大了就好了。”
    “妈!我长大了一定要挣钱给咱家买个蚊帐!”
    “孩子大了就好了,啊呀——孩子大了就好了呀——”妈妈嘶哑着嗓子拍着门框哭嚎着。
    “孩子大了就好了!”——妈妈碰上困难时总叨念这句话。孩子大了——成了妈妈惟一的动力和希望。    
    自妹妹死去,父母更珍贵我们了,重活累活全是他俩干,有些危险活更不让我们靠前。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应该帮家里多干点。
    秋天,爸爸去抠高粱地里套种的土豆,我也跟去了。我喜欢那又大又圆的土豆,更想去见见地里的喜蛛——我喜爱喜蛛是接受了妈妈的教育,记得小时候只要见到喜蛛从屋顶垂着一条线下来,就要用小手指去捏。
    “别动!”妈妈慌忙制止,“这是喜蛛——‘喜蛛来,喜蛛来,早报喜,晚报财,不早不晚报客来’,它这是给你报喜来了。”妈妈高兴地告诉我。
    这天上午,恰巧姥爷来了,带来一筐山里红,好吃极了,我当然感谢那只喜蛛了。此后,我常见到喜蛛,虽说不是每次都有喜事降临,但我对喜蛛还是充满希望的。有几次喜蛛爬上我身,爬得怪痒痒的,我还是不去动它,口里念道:“喜蛛喜蛛你再来,早报喜,晚报财……”    
    我家土豆地里的喜蛛最多,我深信一定是个大丰收!爸爸在前边刨着,我在后边拣着,一抬头见爸爸光了膀子,那才叫汗流浃背呢!三垄到头时,爸爸放下镢头坐在木柄上抽烟,我继续拣着土豆。    
    “得运子,你过来。”他忽然喊我的小名。  
    “爸,我不累。”
    “我知道。你快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好东西?”我好奇地跑过去,“在哪儿?”
    “在这儿。”爸爸用烟袋锅儿指着地上。我一看,哟!这不是只大喜蛛吗?还抱着一个大蛋呢!
    大喜蛛艰难地抱住大蛋拼命地逃着,爸爸用烟袋杆儿把它挡了回来。它的蛋比它身子至少大二倍,它死死地抓住,不肯扔下逃走。大母喜蛛的惊恐和奋不顾身,使我想起了妈妈的话。我忙说:“爸爸别动它!不好动,它是喜蛛,‘早报喜,晚报财,……”
    爸爸笑了,说:“你错了,这是山喜蛛,这东西最坏!”    
    “最坏?!哪儿坏呀?”我不信。
    “它呀,是最不孝顺的一种东西!”爸爸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十分肯定,“你看它多么爱这个蛋呀!从下以后,走到哪儿抱到哪儿,就怕丢了。”
    “这不好吗?”我不懂。
    “可它并不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爸爸很惋惜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一惊。
    “这蛋里的小喜蛛一出来它就完了!你没看见蛋皮已经放白了?等蛋皮一破,小喜蛛就会一窝蜂似的扑到它妈妈身上,个个都把尖嘴刺进它妈的肉里吸收养分,等到把它妈吸空直到吃死,它们才长大。你说这东西多坏!”
    爸爸伸手从山喜蛛怀里夺下那蛋,用指甲撕破蛋皮,里面立刻出来一团小喜蛛,翻翻扬扬像一把小米粒儿。这东西一沾地就会跑,爸爸赶紧使脚把它们全部碾得粉碎。那只大山喜蛛见它的小崽儿没了,才恋恋不舍地逃走。我真为这只母喜蛛庆幸,是爸爸亲手搭救了它。我细心地护着它向前跑,直到它钻进了土豆秸子里。
    “什么东西也不如乌鸦和羊。”爸爸自言自语。
    我问为什么?他向我解释了“鸦有反哺之意,羊有跪乳之恩”的含义。我听了,心中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好像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和父母的关系。不过,他为什么要当着儿子的面毁掉那蛋?是表示自己的憎恨和担心吧?不知怎的,我倒觉得爸爸和刚刚逃生的喜蛛妈一样的可怜。
    爸爸静坐在那里继续抽烟,他几次拿眼来看我,看得我好不自在。过了一会儿,他才把烟锅往镢头把上轻轻磕了磕,起身刨土豆去了。我的心难受极了,呆呆地望着爸爸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去拣土豆。
    这回干活儿我分心了,凡遇上抱蛋的山喜蛛,我都要追上夺下它的蛋毁掉,我要尽量多救出一些死到临头的喜蛛妈呀。    
    回到家里我还在想这回事。妈见我吃饭不正心,问我是不是干活累的?我把地里的事如实对她说了。她没有好气地白了爸爸一眼:“咱家孩子不用听那样故事!”    
    我忙说:“我长大了,一定孝顺。”    
    爸爸乐了,问我:“你说说,到时候你怎么个孝顺法儿啊?”    
    “怎么孝顺?……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我穿什么你穿什么,怎么样?”
    “不对——”妈妈纠正道:“你说,让你吃的穿的都比我强上百倍——”
    “对对对,我保证让爸妈比我强上百倍!”我轻松愉快地答应了。
    此后的事用不着我详叙,因为在咱们农村,家家差不多。爸妈用汗水和心血把我从小学一直供到大学专科。毕业转正后,我连对象都没敢找——我要全力以赴供弟弟妹妹们念书呀。我烟酒不动,每月花最低的伙食费,余数全寄回家,还是支付不开,根本谈不上买蚊帐的事。直到1968年,我的最小的妹妹参加了工作,我才结婚安了个家。洞房里除了两套新行李,再就是一对纸壳箱子。亏得妻子没计较,我才既无内债又无外债。后来,妻子单位里传出了消息,说她在和人们谈我们结婚的家具时,曾经流过泪。我听后,暗暗难过了好些日子。
    很快,我们也做父母了,加之两头都有赡养老人的负担,经济上的局面,那是可想而知了。买蚊帐的事上哪排上号?于是,我常用“安贫乐道”安慰妻子和自我安慰。我们年轻,吃点苦耐得住,可父母的屋子空了,子女们每结一次婚,就来扫荡一次,柜子全都漆了抬进了新房,妈的屋里就剩下两条被子一领炕席。父母反而还很满意。    
    这年夏天,爸爸来我家说我:“你二弟你老妹子家都支上了蚊帐,你怎么不给他嫂子支一个?”
    “噢!”我愣了好一会儿,笑比哭还难看地回答:“您和我妈还没有呢!”
    “行啊!我们都好办,老皮老肉的抗咬!支什么呀。”爸爸憨厚地搓着粗糙的老手,撒目着我那仍然空空的屋子。
    我的心像针扎一样难过。爸爸走时,我咬咬牙从当月工资中抽出一半给他,嘱咐说:“一定买个蚊帐!不舍得买现成的扯蚊帐布缝起来也行。”
爸爸接钱的手颤抖得厉害,出了门他也许老泪纵横了。但事过不久,我应邀回去参加二弟儿子的满月庆祝活动,见妈屋的蚊帐还没挂上,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问才知道,原来父母把这笔钱用到他孙子过满月上了。当时我真想火一阵子,又一想,自己是个大伯子,当着亲朋尤其是弟媳的面儿沉不下脸来,只好打牙自咽。回城后,我还要给父母买蚊帐,这次妻子可火了。她指斥我工作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攒下,这么几个工资老拿去填那个无底洞,这熬到多会儿是个头儿?“你爹妈也不就你一个,轮也该轮到他们了,你不能看我老实老抓虎我!”她大哭一场之后又大病了一次,闹得我实在无法。蚊帐一事,只好日后再说。
    1978年,妈妈不幸患了不治之症,在我家治疗两个月,花得我债台高筑。弥留的几天,自己要求回家。回家后,一些老人都来探望。妈妈反来复去一句话:“唉——我没有福啊,他哥他嫂子这才都长了工资,唉,没有福呀——”听的人没有不抹泪的。
    妈妈死后,本已积劳成疾的爸爸加上过分悲伤,很快也就下世了。我们兄弟姊妹在分遗物时,在妈炕席下翻出一小球缠得很紧的白带子,伸开一看,锃新锃新的票子。小妹解释说:“这是妈活时爹上集买来准备缝蚊帐用的。”我们听了,哭作一团。
    我们家的蚊帐史,竟然这么曲折而漫长!
    ……蚊帐抱回家,妻子当日就挂起来了。晚饭之后,儿子笫一个爬了进去。十多岁的孩子,这儿拽拽,那儿摸摸,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了。妻子和我一样,默默无语想心事。
    “爸爸,你买的蚊帐真好!”
    他见我没吱声,又说:“爸,你咋不快点进来呀?妈——”
    他见我们仍不回答,便爬到炕边从帐口伸出头来探望。
    “爸,你怎么哭了?”孩子的眼真尖。
    “妈,俺爸怎么啦?”他见妈妈不回答,便使劲叫:“妈,妈!妈——你看俺爸怎么了?”
    “你爸是个山喜蛛!”我像头狮子般地怒吼了一声,震得蚊帐都抖动了。
    儿子吓懵了,愣愣地瞅着我,但不一会儿可能是判断出我不是朝他发火,才又追问:“你说什么山喜蛛啊,爸?”
    他见我们谁也没有回答他的意思,便闷闷地躺下了。他两眼呆呆地望着蚊帐那透亮儿的顶盖,听着再也进不了帐子的嗡嗡的蚊声,一会儿就憋睡了。
    我悲思忡忡地将麻木了的身躯,轻轻地依在炕沿边垂着的蚊帐上,异常痛苦地思忖着,是否还需要把山喜蛛的事,讲给儿子听呢?
发表于《文学少年》1986年第1期,1989年获辽宁省第三届儿童文学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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