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解放六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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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棵树(短篇小说)
作者:刘东
    我是一棵树。可我不知道我是一棵什么树。吕校长说:同学们,到那棵树底下集合。徐老师发火了:吕铁鹏,你给我站到树那儿去!那棵树,他们总这么说。他们这么说的时候,就一定是指我,因为在这所小学校里就只有我这么一棵树。
    小学校很小,一共只有三间校舍。三间房子并排坐在那儿,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每逢刮风下雨我就担心他们会不会一松劲就躺下了呢?
    我在离这三间校舍几十步远的地方。夏天教室的门总是敞开着的,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课堂,听到课堂上的读书声。可是到了冬天,教室的门窗都紧闭着。其中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教室的门和窗都要挂上厚厚的棉帘子。我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孤零零地被关在屋子外面的北风和雪地里。我真不知道他们在黑漆漆的教室里是怎么上课的,因为学校里还没有通电,不像远处村子里那些房子,一到晚上就会亮起像星星一样的灯光。后来还是吕铁鹏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我听见他跟他的两个铁哥们王喜明和吕益说,徐老师真是太厉害了,我就背漏了一句,他就听出来了。是不是他已经把一二三四五六年级所有的课本都背熟了?王喜明说,有可能。吕益说,肯定是。吕铁鹏就重重地叹气,说,在那么黑的教室里背那么难背的课文,真是太难受了。说着,就狠狠地踹了我一脚。我有点生气。本来嘛,你背不出课文你难受关我屁事?我又没招你没惹你。我把枝条一抖,上面的积雪扑下去,弄了他一脖子。他被冰得跳起来,还想伸脚踢我,可半道又收了回去。这家伙一点也不笨,而且有时候都聪明得有些过头了。我之所以总提到他,并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因为他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喜欢在我跟前说话。我知道的许多事情都是听他说的。不过我要讲的这件事却是我亲眼所见。
    我喜欢过夏天,不喜欢过冬天。我要说的这件事,就发生在夏天。



    六月初的一天上午,学校里来了三个人。那个中年人姓吕,是这个村子的村长。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也姓吕,他背上背着的那个老头也姓吕。这个村子里的人大都姓吕,所以这村子就叫做吕家村。姓吕的小伙是那个姓吕的老头的一个孙子的一个儿子。那个老头是吕家村姓吕的人中年龄最大辈份最高的,连吕校长都得很恭敬地叫他“叔爷”。他的两条眉毛很长很长,我想要是让住在我身上的小山雀一家子抓着那眉梢打秋千肯定没问题。我记得他以前经常到学校来,但很少到教室里去,只是围着学校转转看看,好像有什么心事。吕老头的身体依然很结实,至少看上去要比那三间房子结实得多。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来了。
    吕小伙把吕老头放在了我的树荫里。吕老头盘腿坐在地上。吕村长去教室里把吕校长找了出来。吕校长从办公室里拿了一个坐垫给吕老头,吕老头却固执地摇头。吕村长吕校长和吕小伙陪着吕老头站了一会,吕老头说,你们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儿就好。
    下课以后,学生们从教室里出来,都站在教室门口好奇地看着,可没有人敢走近来。我替他们想过,他们真的是不能过来。如果他们过来了,肯定就得跟吕老头打招呼。可是就连吕校长都得叫他“叔爷”了,他们又该叫他什么呢?看来一个人辈份太高了也不是什么好事。辈份太高就容易孤独。孤独的滋味可不好受,我在冬天里就没少尝孤独的滋味。现在你明白了,我之所以不喜欢过冬天并不是因为怕冷,而且因为害怕孤独。
    可是吕老头好像并不在乎孤独。从那天起,每天上午上第二节课时,吕小伙就会把他背到学校来。上午第四节结束之前,吕小伙把他背回去吃午饭。下午上课以后把他背回来。等到学校快放学了,再把他背回家去。星期六和星期天学校不上课,吕老头也照来不误。我很可怜那个瘦瘦的不声不响的吕小伙。我不明白吕老头干嘛要这么折腾他。
    吕老头在学校里,就整天整天地那么坐着。开始他是背对着我,面向学校坐着。但很快地,他就转过来,脸朝着我坐着。这样一来,吕校长、徐老师还有学生们在教室那边就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了。很显然,吕老头谁也不想理睬,连吕校长也不想理睬。一开始,每天都有一些村里人好奇地跑来看吕老头弄的这份光景,但几天之后,就再没有人来了。
    因为脸对脸坐着这么一个古怪老头,我一下子变得像站在冬天的北风里一样孤独。



    我很快就知道吕老头为什么要这样古怪地坐在我面前了。那天早晨轮到吕铁鹏和王喜明做值日,两个人在我跟前提到了这件事。
    原来,吕老头一年多以前害了眼病,什么也看不见了。后来他住在城里的一个做医生的孙子把他接去治病。治了一通儿,好像也没能治好。前些天老头回到吕家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位神仙对他说,只要在一个长着一棵仙树的地方打坐三七二十一天,眼睛就自然会复明。他醒来之后,想来想去,想不出这村里村外哪棵树长得有些“神气”。后来不知怎么竟然就想到了我。刚听到这儿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很高兴,虽然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一棵什么树,但我想这世界上的任何一棵树都会很高兴自己被人看作是一棵“神树”。但是很快地,我的那股高兴劲儿就烟消云散了。因为我知道吕老头的眼睛根本就没有毛病。坐在我面前的时候,他的身子和头轻易不动,但眼睛总是不停地四外张望。大多数时间他总是把目光放得很远,眯起眼来去看远处的村子和山。偶尔他也把眼睛从远处收回来。有一次他聚精会神地看两只跳甲虫在我脚底下比跳高,看到两只虫子最后都累得跳不起来的时候,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在听吕铁鹏他们说这些话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吕老头原来一直在人前假装自己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知道他这么做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可恶了。你想一想,一方面他对全吕家村的人声称我是他梦中的一棵可以使他的眼睛复明的“神树”,另一方面他却在我面前大瞪着两眼看跳甲虫比赛,这哪是把我看做一棵神树,分明当我是一棵百事不知的“傻树”!
    无缘无故就被吕老头抻长了的二十一天终于熬到了头。第二十一天上午,吕老头从地上站起来,径直朝校长室走去。这时候吕铁鹏他们正在徐老师的带领下上体育课。所有的人都停下来,傻乎乎地看着吕老头。吕老头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穿过,就好像是一瓢凉水浇在了原本热汽腾腾的粥锅里。



    用不着吕铁鹏他们讲给我听,我也想象得出吕老头的复明在吕家村里造成的震动。年高望重的吕老头因为编造了一个神话而使自己一夜之间也变成了吕家村的一个神话。
    一个星期之后,吕老头和吕村长带着五六个人来到学校里,站在教室前指天划地地议论着,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兴奋。吕校长和徐老师从教室里走了出来。他们正在给学生们上课,但此时此刻教室外面发生的事情显然已经让他们没有心思再把课上下去了。
    吕校长来到吕老头面前说:“叔爷,您来了?”吕老头说:“来了。”接下来吕校长好像就不知道再应该说些什么了,低头不语。吕老头看了看他,不紧不慢地说:“你愁什么?咱们吕家村出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是咱们的福份。等到这座老君庙修成了,有了老君仙的护佑,咱们吕家的子孙从此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吕校长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笑脸。他有些绝望地问:“这里真的是太上老君得道的地方吗?您不能看错了?”吕老头立刻板起脸:“你这是什么话?我这双眼睛就是老君仙给的,难道我会看错吗?”吕老头转过脸来,“你们就看看这棵树。这树就是当年老君仙得道后留下来的种子。”这时候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徐老师突然插嘴说:“照您的说法,这棵树也有上千上万年了不成?可谁都看得出这棵树的树龄也就有几十年。”吕老头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老君仙留下的是颗万年铁种,要在地下埋上千年万年才能发芽。”众人听了,都频频点头。频频点头的人当中有吕铁鹏的爸爸。据说他是吕家村最有钱的人。去年吕校长曾经想让他帮学校修修房子,但他一分钱也不肯掏。可是这次为了修庙,他一下子就拿出了两万块。我真不明白,这人看上去很精明的样子,可为什么又这么蠢呢?现在只有我能够揭穿吕老头的谎言,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因为我只是一棵树。吕校长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教室里的学生们,还想挣扎着再说几句什么,但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学校被扒掉的那天,吕家村的大人一个也没有来,吕校长和徐老师也没有来。学生们却都来了。他们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教室被那些从外乡请来建庙的人变成了一大堆碎石和干土。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很想冲过去,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那么做是徒劳无用的。连吕校长和徐老师都做不了什么,他们又能怎么样呢?其实在我看来,他们要比吕校长和徐老师都勇敢,因为他们还有勇气站在这里亲眼看着自己的学校被人杀掉。
    最后的一点学校也倒在了地上。这时候吕铁鹏突然转过身来,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我的树干上。我被打得一哆嗦,可是这一次我并没有回击他。我不恨他,只是觉得很委屈。我只是一棵树。为什么人总是喜欢把过错强加在别人身上呢?



    吕老头每天都呆在工地上,亲自监督建庙。可只过了三天,他就跟建庙的工头吵了起来。工头说:“老爷子,照您的意思干,这盖起来的根本就不像是庙了。”吕老头板着脸:“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工头还想分辩几句,吕老头就说:“年轻人,想当年我在大云山的大云庙做道士的时候,你在哪块云彩里飘着呢?”年轻的工头觉得这问题没法再讨论下去了,就从鼻子里“哧”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在吕老头的日夜督建下,建庙的速度几乎与扒学校一样的快,短短十天的功夫,一座坐北向南带东西配殿的小庙就有模有样地从小学校倒下去的地方站了起来。
    就在小庙将要落成的一天晚上,吕铁鹏拎着一只铁皮桶来到了学校。铁皮桶里是一些味道很怪的东西。那是汽油,我认得。他拎着汽油桶径直走到我跟前。我马上就明白他想干什么了。一股巨大的恐惧从我最深的根须一直窜升到最高的梢头。可是我既不能逃走,也无法呼救,我只是一棵树。吕铁鹏咬牙切齿地兜起桶底,没有丝毫的犹豫——看得出来他做这件事是下了很坚定的决心的。就在这时候,吕老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厉声喝住了他。
    连我都不知道吕老头是什么时候来的。吕铁鹏转回身和吕老头就那么脸对脸地对峙着。后来吕铁鹏就梗起脖子大声地说:“我不怕你!”吕老头并不搭腔,只是眯起眼睛,紧紧地盯住吕铁鹏。吕铁鹏拼命抵抗了一会,忽然把眼睛移开,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拎着铁皮桶往村子里走。我看见吕老头这时候抬起手来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吕铁鹏走后,吕老头就一直坐在我的脚下,很疲惫的样子。他靠着我的树干整整坐了一夜。我没有打扰他,不管他都做过些什么,刚才他毕竟救了我一命。后来我想,也许,也许在吕老头的梦里或者心里真的有神仙存在?不然还会有什么样的力量能支撑一个耄耋老人在一棵树下坐了整整二十一天呢?回想起来,那二十一天对吕老头来说应该是更难熬的。毕竟,吕老头是一个人,不是一棵树。可是反过来再想想,又觉得不对劲了,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但是在骗人,而且是连神仙一起骗了呀!那一夜月明星稀。在那个清朗的夜里,我突然有些糊涂了。想不明白,我就不再想了,因为我毕竟只是一棵树。
    我不知道吕老头的家人为什么没有来找他。直到第二天早晨村子里的公鸡叫过第一遍之后,雾气迷漫的小路上才出现了吕小伙那瘦小的身影。吕小伙来到吕老头身边,先轻声地唤了两声,然后突然尖声大叫起来。他的尖叫声像一条蛇一样直窜上来,惊得我枝叶间的那些宿鸟昏头晕脑地就逃向了天空。



    吕老头死了。
    吕老头的死再一次在吕家村造成了轰动,成为吕家村一个新的神话。
    吕老头在城里做医生的那个孙子也来了。据他说,吕老头是因为劳累过度心力衰竭而死的。可是吕家村的人们对他的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他们宁肯相信吕老头是坐在神树下得道升天去了。人们给医生讲述了吕老头是怎样受到了老君仙的指点迷津而在我的脚下重获光明的。没想到那医生听了,竟然忍俊不住地笑起来,笑到半截,才想起来此时此地是不该笑不能笑的。他止住笑,然后告诉吕家村的人说,吕老头的眼睛早就好了,在城里是他亲自给吕老头做的手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吕家村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可是许多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经明白,那个可恶的连笑容里都带着消毒水味儿的医生说的的确是可恶的事实。
    吕老头的葬礼很冷清,许多人都没有参加,他们好像突然间忘了吕老头是这村子里辈分最高的人。这座曾经让许多吕家村人兴奋不已的小庙好像也在一夜之间被彻底遗忘了,没有人再来看它。村里人甚至蛮横地拒收了定做的神像。那些做神像的人一怒之下,当场就把神像砸了。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断断续续听吕铁鹏他们说的。
    深秋的一天,吕铁鹏他们在吕校长的带领下,高高兴兴地把课桌搬进小庙,开始上课。那座小庙变成了学校之后,怎么看怎么像一座学校,就好像它原本就是一座学校一样。只是一直没有看见徐老师。学校被扒了以后,他就到城里打工去了。不过我听见吕校长跟他的学生们保证说,徐老师很快就会回来的。
    正式恢复上课的那天,吕村长来到庙外面站着看了半天,然后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深秋的阳光依然很温暖。温暖的阳光里,我看见对面山坡上吕老头的坟在熠熠闪光。

发表于江苏《少年文艺》1999年第10期,获1999年江苏《少年文艺》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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