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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相见处 |
作者:仇大川 |
五
    下乡第三年,队里派王溪到山林参场干活。因为有了点收入和闲暇,他终于回滨城探望了姨母。     当天下午,他便来到书店。进门第一眼,他就看见她正娴雅地侧身偎在柜台上。她身着米黄色的衣裤,变得丰腴些了,因而也显得矮了些、成熟了些。削薄了的短发,映衬着她那浑圆、白净的脸盘儿,显得线条更加柔和。那红唇紧贴着洁白的上牙的笑容,那有着一种期待神情的眯缝着的眼睛,都如旧日一样。     王溪躲过那一架架、一排排样板戏曲谱和跳着芭蕾舞的杨白劳,捡了本《口琴吹奏法》递给她开票。看到她那圆指甲还是那么晶莹透明时,心底不禁又泛起一丝柔情和感慨。王溪接过发票,长久地盯着她,期待着她的反应。她只是疑惑地对他忽闪着长睫毛:“怎么?七角五,错了吗?”     他不由有些怅然。不记得了,她不记得自己了,棕色的皮鞋也不见了。他拿了书在一旁瞧着柜台的玻璃板,那里反射出他的影子:小平头、黝黑的瘦长脸、浓密的小胡茬、爬满皱纹的眼角……他不由又增添了几分伤感。     他显然不能再去提醒她什么,因为她已经跟着一个男人说说笑笑走出了店门。那人就是当年那个戴眼镜的胖家伙,王溪认得准,尽管他更白也更胖了。王溪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在谈什么“碗橱”。结婚了吗?就跟这么个胖家伙?长着这么个肥大的屁股!王溪不免有点气忿。但看到她喜喜欢欢的样子,又决定原谅他,那个胖家伙。因为自己不仅没有进国务院,甚至连生产队的“战天斗地猛虎队”也是勉强才加入的。自己有什么权力,有什么资格去嫉妒别人呢?她幸福吗?当然。她笑得多响呵。这就好,她是应该得到幸福的;况且,那人根本算不上太胖,还很有点儿文人风度。     王溪停下来,望着她袅袅远去的多次出现在梦中的身影,苦涩地一笑,又回头凝望那幢掩映在银杏树荫后的黄灰色的小楼。     王溪离开只呆了三天的姨母家,怀着怅惘,也怀着满足,又坐上北去的列车。在铿锵的车轮和嘈杂的人声中,又回想起她那袅袅娜娜的背影儿。他瞧着窗外急速后退的树林、村庄、田野和河流,想:如果生活的河流不是今天这样,而是沿着另一个河道流得较为顺畅的话,他能不能也与她亲亲密密地谈谈“碗橱”之类的话呢?这,并非完全不可能的,只是今天已莫可奈何了。但是,她使他产生的感情,产生的赖以活下去、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自暴自弃、没有卑劣龌龊的感情,依然是弥足珍贵的。呵,人世间是如此坎坷、恼人,又是如此美好、蕴藉。他,想得开。王溪眼角湿濡了,他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     硕大的通红的夕阳撞击着黛青色的山峦,溅起半个天边一片绮丽、凄迷的落霞。列车奔得这么匆忙,暮色来得这么急促。他的路还很长,他也会匆匆走进人生的暮色。但是,只要他还在走,就不会忘了她,不会忘了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她。
六
    几年几度,只要有机会,他就怀着悒郁、疲惫,来到这里;几年几度,只要到了这里,他就揣着感激、满足,奔向前程。     这期间,他曾以稻糠、野菜充过饥;他赶牛车,压扁了三个脚趾头;他打井被埋在土里,憋紫了嘴唇;他的背也微微驼了……不要紧,他“要想开些”,她说过。     有一年,他发现她的肚子凸了起来。他不敢多看那隆起的一块,他有点替她害羞,还有点愁。后来,又觉得自己挺可笑。     一晃,七年过去了。     父亲平反后,他这个“知识老头”被安插到县文化馆工作,同事们都叫他“骆驼”。他拼命地写开了小说,可是发表的不多。因为编辑说他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总是一个模子,一个味儿。     1981年夏,他来故乡滨城参加小说创作学习班,遇见了那位当年痛心疾首地说他“无聊,颓废”的老师。这位仁兄嘻嘻笑着拍拍他的肩:“其实你当年对那位卖书姑娘的感情,是种非常美好动人的情愫。多么可爱!多么令人沉醉!我年少时也……”     “老师,你吃过蛤蟆吗?”王溪问。     直到老师背影消失了好久,王溪才转身来到书店。看见她正从店里抱出个小女孩儿,放到一辆残废人坐的手摇车里。车上坐的正是那个白胖的家伙——天知道,他怎么少了一条腿!“妈妈,再见!”小女孩娇憨地朝她招招手。她粲然一笑,又回到那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中外文艺书架前。     她微微笑着,穿一身咖啡色西装套服,时髦、大方。只是眼圈周围有了细碎的皱纹,脖子也显松弛了些。人老是从脖子先开始的。你老喽,苦妹子。人生无常的怅然之情使王溪感叹不已。他恨那个一条腿的胖子!妈的,都怪他!因为这家伙,她才老的。     走出书店来到电车站,王溪忽然看见那个胖家伙,正吃力地摇着残废车的手柄,试图越过一个坡。王溪沉着脸走过去,一言不发地推车。胖子满脸堆笑,熟练地、连声不断地说着“感谢”之类的话。王溪始终不置一词,皱着眉,一面推车,一面恶狠狠地盯着胖子的一条腿,……     回到县里,王溪便结了婚。婚前,他坦率地向未来的妻子谈到她——卖书的。这是他生命途中的一颗星,如果没有她,恐怕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七
    这年的五月雨真多,滨海小城总是湿漉漉、雾蒙蒙的。王溪同妻子回到这里,在一家出版社取了几本自己写的、才印刷完的中篇小说单行本——《初恋》。     “送给她一本吧。”妻子说。     细雨中,两人一起来到这座灰黄色的小书店。随着城建规模的日渐扩大,马路两边立满了还带着脚手架的、巍峨堂皇的高楼大厦,已经很少有顾客注意到这小书店了。     王溪进去,一会儿便走了出来,对妻子讲:“她死了。上个月,胃癌。” 夫妻二人走到电车站后,又返了回来。王溪叫妻子去买点什么,他独自一人依着那棵碗口粗的银杏树,久久地凝视着那书店。     麟次栉比、高峻宏伟的新型大厦,由四面八方向这小书店挤压过来,它显得又小又旧。王溪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怅然。可能快拆除了吧?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他多么希望它被拆除的晚一些,再晚一些呵……     绵绵的雨丝飘洒着,湿透了王溪的衣衫。风来了,银杏树叶一阵颤动。他抬起头来,一瞬间,他又看见穿着黑旗袍、棕牛皮鞋的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袅袅走出店门,微眯的眸子闪着期待的光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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