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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花 |
作者:沙仁昌 |
    “怎么,来一辆车?难道你们想拉它个把月咋地?!”     “嗬,好大的口气!我们这是载重几千斤的‘解放牌’,不是老牛车!”     “嘻嘻!那谁不知道。难道你那‘解放牌’能装得下一座山?”     “同志,请你不要开玩笑,我们这研究的是正事!你们高山大队每年摘多少茧我是知道的。”     “知道?喂!我说你这个同志脑袋里怎么尽装的‘先验论’!请你还是亲临实地看看,让事实刷洗刷洗你那唯心精神吧!”     ……     厂领导让我负责收购高山大队的春茧,我打电话给高山大队了解了解茧情,没想到冒出个姑娘接电话,那声音又尖又脆,口气还真够厉害的。     高山大队的养蚕情况,我还是了解一些的。这个大队虽然有上百亩柞林,因为大都是背山坡,春寒秋凉,每年只在朝阳的地方放几把蚕,还是十年九不收。虽然我已有三年没到高山大队了,但短短的三年,未必就有多大变化。不管怎么说,先去一辆车看看再说。
一
    汽车在山区公路上跑了两个多小时,就进入了高山大队的山口。这是个三面环山的村庄,东、南、西那高耸的大山背坡上,丛生着茂密的柞林,一眼望不到边。     汽车驶进村口,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山脚下,搭着长长的一趟茧棚。茧棚里,笑语纷飞,老人和妇女们正在剥茧选茧,雪白的大茧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山坡上,那一片片过去从没有放过蚕的柞林里,歌声荡漾,闪动着姑娘们鲜艳的头巾;小伙子们正川流不息,把一担担还裹着绿叶的大蚕挑下山来……     汽车在茧棚边还没停稳,我就心急地跳下车来。从茧堆上抓起两个大茧用手一捏,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我不由得脱口喊到:“好茧!”     “哈哈,这回你们该满意了吧!”随着那铜钟般的笑声,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了我,我这才发现老支书来到了面前。     “嗬!真是奇迹!老支书,快给我说说你们怎样打7848胜蚕业翻身仗的!”我恨不得立刻把这个谜解开。     “看把你心急的!提起咱今年的春蚕大丰收,话可就长了。……对!你还记得咱们的蚕花吗?”     “蚕花?”提起这响亮的名字,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一天:     那是收购秋茧的季节,我来到了高山村。可怜这漫山遍野都是柞林的大队,才摘了几十个茧,还尽是薄茧。当天晚上,我参加了他们的社员大会。会上,有些人对养蚕失去了信心。蚕业组长——老蚕把势老诚叔站起来说:“这蚕,我看就甭放了吧!起早、贪黑,力没少出,到头来却赚了一堆蚕肉。正像有人说的,不如伐林烧窑,总不至于给集体造成这么大的损失!”     掌握现场的老支书紧皱了皱眉,还没张口,墙角霍地站起一个个子不高的姑娘,只见她两只亮闪闪的大眼睛逼视着老诚叔:“伐林烧窑?这是谁的主意?咱们大队有这么丰富的柞林资源,咱不千方百计养好蚕,为丝绸工业的发展贡献力量,反而主张伐林烧窑,破坏林业,这是走的什么大道?!大伯,您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困难和挫折,看不到有利条件;不能只顾增加集体收入,忘掉了革命的长远利益啊!”     “啊?!你说什么?我光顾增加收入,忘掉了革命利益?好哇!你翅膀硬了!哼!养蚕可不是吃面条,我可不想再去浪费集体的人力物力了!谁有能耐谁干!”老诚叔脸红脖子粗,一甩烟袋离开会场了。     “老支书,这蚕,咱一定要放!没人干,我干!我不信这么一座背山坡竟踩不出一条路来……”那姑娘圆圆的胖脸涨得通红,声音充满了坚毅。     老支书的眉头舒展开来,屋子里立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叹声:“好样的!”“像她爸爸,有股子硬气!”“不愧是文化大革命中锻炼出来的小闯将!”……     “这姑娘叫什么名字?”我禁不住问一位大嫂。     “蚕花。老诚叔的远房侄女,烈士的女儿。去年高中毕业回乡以后,干什么都泼泼辣辣,只要她认定是错误的东西,不管是谁她都敢批评……”这位大嫂亲切地向我介绍说。     “她啊,可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啦。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是她带领我们二十名同学,首先冲破学校当权派的阻挠,打起战旗,背起行李,跋山涉水,来到北京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回校后,她又带领全校师生造了县里走资派的反……”旁边的一个快嘴姑娘抢着说。     散会后,老支书拉着我说:“走,到老诚叔家坐会儿去。”刚走到老诚叔家的窗前,没想到屋里传出蚕花的声音:“大伯,您还记得我爸爸是怎么牺牲的?”     “怎么不记得,那还能忘么……”老诚叔的话还没说完,屋子里又传出一位老大娘的声音:“已经二十六年了,就是你妈怀揣你的那个冬天的一个晚上,你爸和你大伯给南山的游击队送粮,没想到刚走到半山腰,就被清剿队发现了。你爸爸把肩上的粮食往你大伯怀里一塞,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跑去,急得你大伯想喊又不敢喊。你爸特意把柞树枝子弄得哗啦哗啦响,把敌人引了过去。你大伯只得含着眼泪扛起两袋粮食向山顶跑过去。没走多远,就听到了一阵枪声……”     屋子里传出“叭哒”“叭哒”的抽烟声。一段沉寂以后,又响起蚕花的悲愤声:“大伯,那时候,我爸爸和您,为了支援革命,连死都不怕,难道今天受了点挫折就怕了吗?我知道,今年蚕业遭灾你心里难过。可我们不要忘了,阶级敌人就在这时要趁机钻空子,资本主义思想就在这时容易抬头。国家号召我们大力发展养蚕事业,有人却在背地里散布什么‘伐木烧炭,增加收入’,这不是革命和倒退的一场战斗么!越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咱越要站稳立场,不忘党的基本路线,坚持斗争,坚持前进啊!……”蚕花越说越激动,那声音像山泉敲打山石,字字敲在人的心坎上:“大伯,自从爸爸牺牲,您和伯母待我比自己的孩子还亲,特别在我回乡以后,您手把手教我犁地、种田,还常常教育我要扎根山村干革命,这些,我永远忘不了。今天在会上,我口气是重些,可是在路线问题上,咱不能感情用事,忘记原则呀!大伯,我相信,只要您把丰富的经验总结一下,我们一定能踩出一条路来。”     屋子里又沉寂下来。老支书拉了我一把,我会意地点了点头,和老支书离开了老诚叔的家门。     ……     “老支书,您看山顶‘试验田’这茧还可作种吧?”一个姑娘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一个敦敦实实的姑娘头顶蚕筐站在我们前面。     “嗬!质粒还不错呢,看来咱的‘傲风霜’可以在山顶经风雨见世面了。怎么?那小‘试验田’摘了一筐茧?”老支书从姑娘的筐里抓了把茧看了看。     “这是雌茧,还有一筐雄茧呢。”姑娘把筐放下来说。     “怎么还有雌茧、雄茧?”我不明白他们的话。     “哈哈,这是蚕花的新发现!你看,这筐茧又圆又小,这是雌茧,雄茧是又大又长。掌握了这个秘密,留种时就不担心雄蛾雌蛾数量不适当了!嗬,我忘记介绍了,蚕花,这是绸厂老李。”老支书突然记起了我。     “蚕花!”我禁不住仔细地打量着前面的姑娘,只见她比三年前结实多了,那黑里透红的圆脸上的两只大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要不是老支书介绍,我还真有点认不出来呢。     “欢迎你,老李!噢——?到底来了一辆车?”蚕花瞟了眼停在一边的汽车,不满意地问。我的脸禁不住“呼”地一下热起来,想起了早晨打电话的事。     “怎么样?‘你们每年摘多少茧我是知道的!’”她学着我的口气,把每个字都拖得老长:“嘻嘻,你是‘不碰南墙不回头’啊!”      嗬!好厉害的姑娘,她那张嘴就像把刀子,专向人痛处戳。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才好,山坡上传来一个姑娘的喊声:“队——长——!你看咱选的这些种行不?”     “嗳!就去!”蚕花答应一声,向我调皮地一笑,顶起蚕筐跑了。     “蚕花,队长?”我不解地问老支书。     “噢——,蚕花去年春天就入了党,现在是咱大队的党支部委员,生产队副业队长。关于蚕花的故事,晚饭后咱再唠吧。我也上去看看。”老支书说着,也拽起个蚕筐朝山上奔去。
二
    晚饭后,老支书给我讲了这样几个故事:     蚕花放蚕的第一年,就大胆建议在过去从没放过蚕的背阴坡上放蚕。由于春迟秋早,春天蚁蚕受了寒风吹,又加上阳光不足,不到十天就死光了。但是,蚕花并没有灰心,在党支部的支持下,她又继续试验了秋蚕。因为他们不断总结经验,辛勤地管理,小蚕长得很好。不料,在柞蚕吐丝的时节,突然来了一场大霜冻,一条条金黄色的大蚕全都冻死了!随着试验的失败,一些风言风语又刮出来了:“背阴坡放蚕,这是亘古未有的事,哪里会成功!”“黄毛丫头搞试验,简直是胡闹!”……     在挫折和打击面前,蚕花怎样呢?霜冻的第二天傍晚,老书记去找蚕花,蚕花没在家。老书记又往村头走去,他远远地望见一个人站在山坡蚕场。走近一看,正是蚕花,一只手拿着两只大蚕,另一只手拿着两个大茧在出神。“老支书,您看,为什么这两个茧作茧早呢?”蚕花见老支书走来,将手里的两个大茧递给老支书。     “这说明这两个茧的蚕期短,成熟早,所以作茧也就早呗!”老支书接过两个茧捏了捏,还挺成哩。     “那,我们能不能培育一种早熟品种,生长期短,作茧早,躲过霜期?”蚕花那还挂着泪痕的大眼睛闪了一下,睁得更大了。     “好哇!应当把你的大胆想法到实践中验证一下,实践出真知么!”老支书的眼睛也闪亮了。他心里的担心和过虑一扫而空。“对!年轻人就应当这样,不怕挫折,不怕困难,敢于从失败中找出教训和经验来!”老支书说着,递给蚕花一个纸包。     “《实践论》!”蚕花打开纸包,看着这本崭新的书,激动地说:“我一定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在实践中学会革命和生产的本领。”……     第二年春天,蚕花和几个下乡女知青干脆把行李搬到山上的窝棚里。从春蚕收蚁上山到秋茧下山,人们常常可以在风雨交加的黎明和寒风刺骨的夜晚,看到蚕花她们来往于悬崖陡壁,奔波在山巅涧旁。老支书送给她的书,她总是带在身边,经常和老蚕农、青年战友们一起讨论,一起学习。
     终于,一种早熟品种培育成功了!这种蚕可以比普通的柞蚕提前十几天作茧。蚕民们给它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傲风霜”! “这姑娘就是这样,不成功不罢休!”老支书讲到这,停了会儿,又说:“就拿今年春天来说吧,蚕花为了充分利用背阴坡的蚕场,又使用了‘育苗’、‘插秧’的办法……”     “什么叫‘育苗’‘插秧’?”我奇怪地打断老支书的叙述。 “哈哈,这也是蚕花的新点子!你知道,咱那背阴坡的柞树,春天抽叶要比朝阳坡的晚几天,往往朝阳坡的柞林已经换上了春装,背阴坡的柞林还在冰雪中。蚕花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运用了水稻插秧的办法,春天,先在朝阳窝风的蚕场放养,这时蚕小,吃食少,可把准备往背坡放的蚁蚕也都放在这里——这叫‘育苗’;待小蚕快眠头眠时,食量增大了,这时背坡的柞林也吐芽抽叶了,再把小蚕移到背坡去——这叫‘插秧’!”     “蚕花可真能出点子!”我赞叹道。     “这办法好倒是好,就是得花力气!今年‘插秧’季节,蚕花她们硬是五天五夜没合眼哪!一天夜间,蚕花一不小心,摔到崖下,扭伤了胳臂,可她一声没哼,直到三天以后把蚕全部移完,一位大嫂才发现她的胳臂肿得有碗口粗……”     听到这,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老诚叔:“嗳——,现在蚕花和老诚叔的关系咋样了?”     “老诚叔?咱再到老诚叔家看看,蚕花保险在那儿。”老支书笑着对我说。
三
    老诚叔家的西间屋里,电灯闪着耀眼的光芒,那炽白的灯光透过窗户,在院子里射出老远。来到窗前,我不由得像三年前一样,又轻轻地停住了脚步,想不到屋里没有说话声,只有“哗啦啦”秋风拂叶般的响声。我透过玻璃窗往屋里一看,只见屋梁上挂着一串串大茧,蚕花和老诚叔正把耳朵俯在大茧上,聚精会神地听着什么。     “大伯,按理说该见蛾了吧!”蚕花的声音。“别急,今晚保险出蛾。”老诚叔满有把握的声音。“大伯,这茬茧您看放在哪儿合适?”蚕花问。“你不是想把它放在‘迎风口’那块蚕场作试验吗?我看咱就大胆实践吧,咱要用夺取大丰收的实际行动回击林彪一伙对大好形势的污蔑!”老诚叔笑着答……     “瞧你们爷俩那个高兴劲!窗外停了两个大活人都不知道!”老支书说着,一把拉我闯进了屋里。     “哟,既然来了为啥不进屋?”蚕花朗声笑着说。     “怎么刚摘茧就出蛾?!”我奇怪地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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