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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歌 |
| 作者：王晓峰 |
一
我就站在高高的悬崖上，看着高深莫测的崖下那凶猛的海浪，冲击着大大小小的礁石。我突然升腾出了生命的恐惧感，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比人还孱弱与渺小呢，也偏偏只有人在有意识地追求不朽和永恒。后退了几步之后，我便站在了一堆残垣断壁上。这就是已被人遗忘的西炮台。如今，这鹅卵石与沙浆砌成的坚固的阵地已不复存在，黄菜、灰菜、苦菜和一些藤类植物掩没了昔日的喧嚣。在这荒草丛里，我似乎听见了灵魂的孤独的低语。在周围的几里地的方圆里，只有我，还有一个海军义务兵、我的向导，剩下的便是海，便是海岸上的悬崖，以及常有狐狸、野鸡出没的槐树林。这时，我无法承认和评价我的存在，我不敢面对我的过去和我的未来，我觉得我的肉体、我的灵魂都那么渺小脆弱，只要轻轻一击，就立即灰飞烟灭，不留痕迹。
二
那时，我是青年点的点长。
那时吃、穿、住的条件要远逊于现在，青年点的四十多个男女知青所组成的大家庭里的层出不尽的大事小情曾令我大伤脑筋；更重要的，那时也没有现在这么多这么复杂的读物，人们对爱视若洪水猛兽，而只在黑暗中拥抱接吻。四十多个青春血脉就那么近距离地朝夕相处，令人心惊肉跳。终于有一天，矮小敦实的孙贵心向我打小报告：“吴大路和李继红好上了。”我大吃一惊，为他们如此大胆而震怒。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孙贵心，尽管孙贵心不怀好意。我们这批知青，一下乡就上山种下了“扎根树”，并都写下了“决心书”，表示要“扎根农村干革命”。但这决不是我们的初衷。我想没有一个人想在这样鄙陋的乡下娶妻生子，他们从下了汽车后心盼思想的就是如何回城。那是个渺茫无期的生活目标，但在心灰意冷中他们还是顽强地期待着，有的人则时时刻刻准备着。这种人的“准备”无非就是表现好一点，用那时的话来说，叫“积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样一旦有了招工、升学、参军的机会，他便可以劈关斩将地离开农村了。孙贵心没有这样坦白过心迹，但他那做作而明显的行为，却说明了这一切。
在我的房间里，油灯的火摇曳着，熏得黧黑的房笆上扩散成巨大的波动的黑影。我也是个热血青年，内心也期盼着爱和被爱，但我不能。我不可能像大路那样为了爱情而什么也不顾了。大路和我关系挺好，在采取这样重大的行动之前竟瞒着我，结果却让别人钻了空子。在那个年代里，我们都学会了将内心世界隐蔽在最隐秘的角落，我们都受到了严格的公开与秘密争斗的训练，为了自己的生存，这一切又都在堂堂正正的借口下完成的。看着孙贵心那双银亮的眼睛，我冷冷地说：“先别扩散，我们研究一下再说。”
我们，包括驻点老贫农代表，驻点干部及大队支书。
那一夜我没睡好觉，噩梦不断。彤红的大火就那么烧着，我们青年点破旧的房子发出了阵阵爆响，继红就那么赤身裸体地抱着一个遍体红润的婴儿，在大火里突奔。劳累一天的伙伴们在睡梦中发出了鼾声，秋天之夜寂静得如一泓湖水。想来这是个极为美丽极为吉祥的梦，按民俗这样的梦预兆着命运的大红大紫。我想这也许是我心灵深处在为他们真心祈祷。他们的热恋并不能改善生活的贫瘠与无奈，但毕竟会给予两个孤寂生命以慰藉。
就是在那一望无际的成熟的田野里，夜就那样温顺地笼罩着岚崮河畔。田野显示着生命的成熟，以硕满丰盈等待着丰收。我想继红在月夜提着玉米饼子蹀躞时，她绝不会产生女性通有的惧怕夜路的心情，她一定会觉得壮实的大路无所不在，会永远伴随着她、保护着她。而实际上，大路也真就拿着镰刀，早就在田野的小路上焦急地巡视着。在他们走进了那个低矮的用玉米秸杆搭成的三角窝棚里，寂寞的小窝棚便盈满了温馨和欢愉，这时他们不再是孤独的。他们会像两个婴儿一样在黑暗中互相欣赏着。他们都发现了自己，发现了生命里最动人的乐章。
那次，我一夜未睡。
时至今日我还为我那一夜的梦与想象而羞愧。那天晚上从梦中醒来，我曾为自己能想象出他们的种种男女细节而羞愧。那时我曾以为我的灵魂是如此肮脏与无耻。五年后即我２６岁考上了大学。大学四年里我的辅导员一边急三火四地找对象，一边数次开会一脸严肃地训斥我们：“最近，我发现有的同学在谈恋爱，这是学校不允许的。”而我正和一个女生进行着我有生以来的首次恋爱，以自己对爱的不理解、不明白而引发出许多可怜的细节。在我３０岁大学毕业后结婚直到今天，我仍然忘不了大路与继红的初恋。
那时，我们对生命之爱，一无所知。
三
现在想来，那时他们在无知中完成了生命的最动人的乐章后，日子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美好。我想起这些往事是在渤海之岸的一座小小的军营里，军营远离着市区和村庄。四十几位清一色的男人们以他们的毅力和信念克制着血肉之欲。但他们是充实的、积极的，他们以现代人对生存的发达的理解支撑着他们。而在青年点，除了血肉之躯，我们还有什么呢？
在有意识地观察大路和继红的种种举动时，我发现，对他们谁也无力阻止了。我曾把这一印象在驻点老贫农代表、驻点干部和大队支书参加的会议上说了出来，他们对此亦表示出种种愤慨。他们觉得这种风气如果不加阻止在青年点蔓延开来的后果不堪设想。会上研究出一个措施，就是将大路从看青的岗位上调出来发派到距本村有二百多里远的水库工地上。会上还责成我注意观察大路与继红，尽可能阻遏他们进一步接触。
那一个深夜，我们敲开了继红的房间。油灯映红了继红的脸，她那近乎半裸的胴体让我羞赧万分。事先我们得知大路进了继红的房间，此时他却不见踪影。我看出火炕上放开的被子的底部稍见蜷伏的黑影，但我还是果断地拦住了那么多好奇的目光：“好了，没什么……”我坚决关上了大门，能感觉出门后的继红簌簌发抖的神色。
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我知道这是他们分别的最后一夜，他们理所当然地应该享受这宝贵的时光；但他们胆子也太大了一点，怎么不考虑青年点的声誉呢？搜房本身就是一种污辱性的行动，纤弱的继红，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
第二天大路走了，我注意到继红没去送他。几天后继红找到我，要请假回家。我断定她手里拿着的“母病归”的电报，是个不折不扣的谎言，但我不能揭穿她。那是个上午，知青们都下地干活了。继红显然是从厨房过来，腰系围裙，手上还沾有未曾洗尽的玉米面。她就那样像被人看穿一切而无地自容的神情，站在我的面前：她的微微红肿的眼皮，她的不安懦弱的举止，我想对他们的教训已经够沉重了，足以使他们和想吃禁果的其他人好好回味一阵子了。因此我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
过了不久继红却突然回到了青年点。她吞吞吐吐地对我说：“妈妈的病好了些。”显然又是一个借口。回到青年点后的继红看来未能调整好思绪，行为举止显示出怪异的样子。那些日子青年点的伙食降到了最低点。玉米饼子常被烧成半糊，满厨房焦糊味而她还往灶坑里添草；炖的酸菜吃起来常常是食不甘味弃之可惜，继红不是忘了放盐就是忘了放油。我记得那时深冬了，一个夜晚大路也灰呛呛地赶了回来。他们一同来找我，找我时继红捂着嘴肩膀瑟瑟抖动着。我知道，又有麻烦了。
大路说：“她有了。”
我一听，这可不得了：“快想办法。”
大路说：“不，我们要结婚。”
我说：“我定不了这种事。”
大路说：“我们定的，求你帮忙，帮助我们……说说好话。”
大路和我说话时，继红只是哭泣，大路说着，火了：“你说话呀！”
我看见继红哭肿的眼。我想象着，当继红穿着臃肿的棉衣回到家时，她的父母是怎样惊喜地迎接着女儿。母亲还伸出了手为女儿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后来家里人知道了继红的孕情，便有了怨恨的眼泪，继尔发火、怒骂。
即便是现在，未婚先孕也难以被人们普遍接受。
继红说：“家里也让我做了。我们不。我们得结婚。你帮帮我们吧。”
我说：“我不是不帮。但你们在这里成了家，以后怎么办？”
在大学读书时，我和我的女朋友（我现在的妻子），也面临着种种困窘，偷偷谈恋爱的滋味有苦亦有甜，和她上街看场电影也要像特务那样接头，生怕辅导员与同学们知道；那时，最大的压力还是毕业分配。听说学校分配时常常故意棒打鸳鸯，将热恋中的男女遣送异地。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坚持下去。任何有形的无形的有意的无意的劝阻都无效。爱是无法遏止的。
四
孩子是在次年七月降生的，双胞胎，一男一女。孩子的降生在青年点引起了好一阵子兴奋，其气氛远热闹于大路他们结婚时的气氛，他们还住在青年点专门为他们腾出的宿舍。这对孩子成了四十几个知青的共同儿女。大家争着抢着哄抱孩子，不知不觉中一个月过去了。这一个月，知青们起早贪黑地帮着大路从山上背石头、砍木料，帮着大路盖起了三间平房，随后他们就搬出了青年点。继红一直舍不得离开青年点，走时眼泪汪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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