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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礼!妈妈 |
作者:宋学武 |
一
    我总觉得陆小芃有话要和我说,我也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就这样匆匆离去了,永远地离去了,我呢,也只好把要说的话深深地埋在心底。这使我这颗痛苦得几乎都要流血的心更加压抑和沉重。然而,这些我都顾不得了,摆在我面前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向陆妈妈交待啊!     我怀着负罪的心情在火车站出口处徘徊,瑟瑟秋风卷着残枝败叶袭来,我更感到一阵阵悲凉和痛楚。我希望快些见到她,又怕见到她。当广播员那毫无感情的声音通知列车就要进站的消息时,我的心禁不住一阵狂跳,以至于往月台上瞧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是祈求尽快得到老人家的谅解,还是不忍心过早地刺痛老人家的心?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应该说,这次接站,我是做了充分准备和周密计划的,见面后怎么称呼,第一句话说什么,我都反复想过多次。我知道,陆妈妈心脏不好,怕她经受不住这意外的沉重打击,还特意申请上级派来两名医生,以防万一。     我想象不出陆妈妈见到我们时会是什么心情,我曾经在陆小芃那里见过她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照:小芃撒娇地依偎在她的怀里,小芃的哥哥陆小安调皮地勾着她的脖子,陆妈妈慈祥地笑着,但笑得很适度,既不是大笑,也不是那种为了照像而故意挤出来的做作的笑,这笑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仿佛笑的潮水在心里装满了,只溢出那么一点点。据小芃说,这是1977年,接到给死去的爸爸平反通知后留下的纪念。不久,她就把儿女都送到部队当兵了。     小芃还告诉我,妈妈非常喜欢她和哥哥。母亲疼爱子女,乃是人之常情,而陆妈妈对小芃和小安的爱,似乎更执著。就在爸爸在牛棚里死于非命的那天晚上,12岁的哥哥拿起菜刀要和他们拼命。妈妈厉声喝道:“你先把我杀了吧,我不愿意看着你们先我而去。”然后,又用哀求的口气说:“孩子,妈理解你的心,但妈求求你,你也要理解妈妈的心啊!你可以没有父亲,也可以没有母亲,你的父母迟早都要离开你们,可我活着,不能没有你们呀!”说完,母子三人抱头大哭。          从陆小芃的介绍中,我完全理解了一颗慈母之心。所以,当她一再来信让小芃复员时,我仿佛看到一个孤寂的老人倚门望归的情景。在我的说服下,陆小芃终于同意今年年底就回到妈妈身边去。可是,她的女儿回不去了,永远永远回不去了,她能经受得了吗?        “呜——”火车进站了。     接站的人们拥围在铁栏外面,急切地在潮水般的人流中寻找着自己的亲人,一旦相见,有的狂欢,有的流泪,有的握手,有的拥抱。此情此景,更像针扎一样刺着我的心。假如陆小芃此刻也站在这里,我相信她会比谁都激动,会一下子扑到妈妈怀里撒个娇,或者搂着妈妈的脖子跳起来,就像我在照片上看到的一样。     接站的和出站的几乎都走光了,站前广场上很快沉静下来。最后,从月台上缓缓地走出一个50多岁的女人,修长的身材,穿一件咖啡色的尼龙衫,整洁、深沉、庄重。我断定她就是陆妈妈,但比起照片上的陆妈妈明显地苍老了,浓密的头发已掺进缕缕白丝。面庞清瘦,眼窝微陷,一双干涩的眼睛周围,罩着淡淡的黑晕。当我们和她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并且借故拍拍身上的风尘,然后又挪动那疲惫的双腿向我们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我的心上。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你们就是陆小芃的战友了。”看得出,老人家尽力想挤出一丝笑,但脸上的肌肉颤了颤,终于没有挤出来。     我咬着嘴唇,极力控制着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紧握着老人的手。     陆妈妈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久久地、久久地审视着我。终于,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汪热泪涌出了眼眶,我慌乱地扭头挥去。而老人却似乎领悟了什么,赶紧将目光移开,步履蹒跚地向车子走去。
二
    吉普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奔驰。车子里沉默极了,只有发动机的牵引声搅得人一阵阵心烦。我好生奇怪,我给陆妈妈发报的电文明明写的是“女儿病危,速来队”,按照做母亲的正常心理,一下火车就要急不可待地询问病情如何,住院与否,可是陆妈妈一句都不问,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似的,莫非她……       越是这样,我的心越是忐忑不安。我索性闭上眼睛,想平静一下这纷乱的心绪。可是那悲惨而又壮烈的一幕,却总在我的眼前浮现……     应当承认,陆小芃的死,我是负有完全责任的。昨天下午,按照训练计划,我们电话检修站进行手榴弹实弹考核。我考虑到站里有七八个女兵,特意选了个坡形地,而且事先挖好了两个掩体。一般情况下,这是万无一失的。     当我喊到新兵杜欣欣的名字时,在一旁负责记录的陆小芃对我说:“方站长,杜欣欣是不是就免了吧?”       “为什么?”我问。     “她胆子太小,况且又是第一次,万一……”陆小芃发现杜欣欣已经走进掩体,脸色绯红,下半句又咽了回去。        陆小芃是老兵,而且是惟一的党员班长。工作上,她是我得力的助手,业务上又是全站出色的尖子。她的建议,我总是采纳的时候居多。但这一次,我却没听。我想,胆小怕什么,越是胆小越要让她尝试一下,体验体验。第一次,谁没有第一次?你陆小芃第一次投弹时还捂耳朵哩。但是,我还是照顾到陆小芃的面子和杜欣欣的虚荣心,拿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样吧,先投一枚教练弹试试,如果达到二十米,就给你真家伙。”     说实在的,在这样的有利地形上,哪怕扔出五米远就安然无事。但为了说服陆小芃,我故意把保险系数扩大了四倍。     杜欣欣也许是为了在她的班长面前证实一下自己的勇气和力量,涨红了脸,使足了劲,一下子投出二十二米!     “行!”我鼓励杜欣欣,同时看看陆小芃。陆小芃对我莞尔一笑,不说什么了。     但是,当我把一枚实弹交给杜欣欣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手抖动得厉害。我一面给她壮着胆子,一面替她把手榴弹的尾盖拧开,勾出圆形环,套在杜欣欣纤细的小手指上。     “站长,不会把手榴弹拉回来吧?”杜欣欣不放心地问,就连声音也变了样,只用三个指头小心翼翼地捏着弹柄,小指和无名指颤巍巍的一直不敢握紧。     我笑了:“拉不回来。如果手榴弹能拉回来,兵工厂的工人都该枪毙了。”         但是,我也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实弹和教练弹虽然在形状、重量上是相同的,可是对于新同志来说,产生的心理状态是不一样的。我真担心杜欣欣一紧张,把手榴弹扔在脚底下。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于是,我让陆小芃离开,到后面的掩体中去。如果真的出现意外,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谁料到,事情比我估计的更坏。杜欣欣大概想把手榴弹掷得更远些,结果,力用得过猛,而手又握得过松,反倒一下子甩到了后面去。手榴弹“咝咝”地冒着蓝烟,沿着相反的方向,摇摇晃晃地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落在后面掩体沿上,又顺坡滚落到掩体里。我的头“嗡”地一声,下意识地大喊一声“散开”!跃出掩体,飞跑过去。在那里隐避的战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忘记了躲避,不知道呼喊。刹那间,我发现一个矫健的身影猛扑过去,接着就是一声巨响……     我从血泊中把陆小芃抱起来。     “陆小芃!小芃!芃芃!”我摇晃着她的肩膀拼命地喊。     “班长!小陆!陆班长!”男女战士们围上来哭叫着。     陆小芃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她那血肉模糊的脸上,并没有英雄们临终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欣慰的笑容,也没有说出英雄们临终时所要说的感人肺腑的话语,更没有弥留之际那种痛苦、哀怨的神情。她仍然像平时那样,安详、沉静。良久,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看大伙,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也许是她意识到自己躺在我的怀里,嘴角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满足,给了我一个深沉的笑。我看她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但没发出声来。最后,她几乎拼着全力,轻轻地呼唤着我:     “文杰,都告诉……妈妈吧,……”     不知道是小芃没有说完呢,还是我没有听清,我只觉得耳朵里一片嗡嗡声,仿佛有一面铜锣在我头脑里轰鸣,我感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般地悸动,脑袋像给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炸裂了。我后悔当初没听小芃的话,后悔不该让小芃离开我的身边,后悔以前没和她推心置腹地谈一次心。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来得及和她说呢,她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过了足有三分钟,战士们仿佛一下子从极度的悲痛中猛然清醒过来,不约而同地围上了杜欣欣。     杜欣欣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没动,神经似乎麻木了,没有眼泪,也不说话。      “胆小鬼!”     “废物!”     大家七嘴八舌地向她吼着,有的男兵气愤得简直到了发狂的程度,竟然要动手打欣欣。杜欣欣仍然一动不动。她不恐惧,也不争辩,那神态,仿佛倒希望大家给她一顿拳脚。     我理解大家的感情,但我还是喝退大伙,给杜欣欣解了围。     现在杜欣欣怎么样了?陆妈妈能原谅她吗?这可都是我的责任啊!     车子眼看就要到检修站了,我的心又慌乱起来。瞒过初一,瞒不过十五,与其让老人家到站里知道,还不如在车上就主动告诉她,至少要给她个思想准备。于是我说:     “陆阿姨,小芃她……”     “同志们都好吧?”陆妈妈却岔过话题。     我急忙回答:“好,都好。”但是,我实在不忍心再折磨她了。     “阿姨,我实在对不起……”     “你叫方文杰是不是?小芃经常提到你,我下火车一眼就认出你来了。”陆妈妈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又把我的话截断了。     哎,陆妈妈呀陆妈妈,事到如今,莫非你是真的蒙在鼓里呢,还是故意……
三
    我们电话检修站设在边远但并不偏僻的小山沟里,负责南北60华里电话线路的检查、维修工作。站里的屋舍建筑和生活气息,就像一座学校。红墙白瓦在翠绿的山林环抱中,显得格外醒目。要是在平时,在三百米以外你就会听到院子里的笑声、歌声或者喧闹声。然而今天,宽敞的院子冷冷清清,静若无人,就连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也仿佛收起了平时的笑脸,整个检修站都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中。     这使我自然而然地担心起今后大伙的思想情绪。站里的人并不多,二十几个男兵和七八个女兵,虽然来自天南地北,远离亲人,但彼此都能和睦相处,就像兄弟姐妹一样,俨然是一个大家庭。女兵们多来自城市,她们性格开朗、纯真、乐观,喜欢整洁,但也难免有些娇气和优越感;男兵来自农村的居多,他们朴素能干,性情豪爽,耿直宽容,但也有拖拉、倔强的个性。这两种不同的气质和性格结合在一起,取长补短,倒把这个大家庭变得更加和谐。女兵们接到家里寄来的糖啊果的,一律“共产”,男兵们探家带来的土特产也一律“交公”。当然,也有矛盾,但多半都是由男兵们吸烟引起的。他们受不了女兵们的监督和管制,因为一旦有谁违犯了戒烟公约而被女兵们发现,会立即被没收,并施以诸如买糖请客之类的惩罚。所以,尽管这里生活艰苦一些,工作繁重一些,但谁都不愿离开这个集体。如果有谁复员或调走,不管是男兵还是女兵,不管是刚强的还是脆弱的,临走都免不了要哭鼻子。可是以后还能这样吗?昨天大家对杜欣欣的态度就是一个不祥之兆啊!     车子刚一停下,同志们都迎出来,没有寒暄,没有问候,只是默默地垂手而立,远远投来敬畏的目光。     专程赶来做善后工作的总站政治处唐主任,把陆妈妈让进刚刚收拾出来的临时客房。进屋时,唐主任悄悄拉住我的衣角,小声问:“都知道了?”     “还没呢。”我说。     唐主任也立刻紧张起来,又是倒水,又是让茶,又是剥糖果。他的动作是机械的,机械得近乎可笑;他的表情是尴尬的,尴尬得有些可怜。几次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沉默,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陆小芃同志,是个好同志……”唐主任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了。     “请您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陆妈妈面部一阵痛苦的痉挛。唐主任疑惑地看看我,意思是说“怎么搞的”。     陆妈妈眼噙泪花,接着说:“电报是从这里发出的,病危而不住院,我就怀疑,这次来,可能见不到我的芃芃了。下车后,小方同志的表情更证实了我的判断。”说完,一串泪珠顺着她那憔悴的脸上弯弯曲曲地流下来。     多么精明的老人啊!想不到这样难于启齿的问题就这样顺利地点破了。我完全可以想象到,老人接到电报时那种悲痛欲绝的情景,一路上背着别人泪流不止的样子。说实在的,我真希望陆妈妈放声恸哭一场,把内心的痛苦和悲哀全都倾吐出来,这样我也许会更好受一些。     然而,陆妈妈把眼泪一擦,静静地听我汇报陆小芃牺牲的经过。末了我说:“陆小芃同志的英雄事迹,已经向上级党委报告了,我们给她请功!”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次事故!”陆妈妈不满意地斜睨了我一眼,冷冷地呛了我一句。     屋里的空气又陡然紧张起来。按照一般的经验,这时该是死者家属追究事故责任,要求惩处肇事者,提出种种要求的时候了。有的甚至胡搅蛮缠,借机刁难,接着就是无休止的马拉松式的善后工作。唐主任似乎预感到形势的不妙,向我使了个眼色,机敏地说:     “让陆妈妈休息休息,然后,看看小芃同志的遗容。”     陆妈妈嘴角抽动一下,顺从地站起来。     陆小芃的遗体停放在后院的一个房间里。虽然伤势太重,已经近乎体无完肤,但经过整容医生的一夜努力,基本上恢复了她生前的样子:安详、文静,崭新的草绿色军装和鲜红的帽徽领章,把那张秀气的脸衬托得更加美丽。这对亲人也是一个极大的安慰呀。经验证明,往往就在这个问题上处理不好而会引起家属的伤心,甚至大闹不止。     陆妈妈走在前面,步子很碎、很乱,毫无规则,几乎是踉踉跄跄了,看她那急切的心情,恨不得一下扑到女儿身上,大哭一场,诉说一通。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是最后一别呀!陆妈妈,您哭吧,您说吧,把内心的苦水都倒出来,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我们不会拦您的,只是时间不要太长了,别把身体搞垮了。可是走着走着,她的脚步越来越慢了,最后,终于停下来,完全改变了主意。      “我去看看杜欣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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