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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片泽地的芦草 |
| 作者：徐铎 |
老大一片带着女人体温的海水朝天边喧喧嚷嚷退去了。海洋脱光了衣服，裸露出金黄丰满的躯体。那一条条肚脐螺拖出的沙线多么像妈妈身上的纹理。它们聚成那一座座圆圆的沙包更像他吸吮过的乳房。躲在泥沙底下的小寄居蟹群啧啧地唱着歌。海鸟们把尖嘴伸进了个个冒着气泡的小孔。赶海的娘们像成群的野鸭子挤满了海滩，她们手里的小铁钯抓破了西海湾的静谧。金丰远远地躲开了赶海的娘们儿，过不了多久，她们便会在这无遮无掩的大海滩脱下裤子扬起一面面白色风帆一样的屁股拉屎撒尿。
温和的海水养着肥美鲜嫩的花蛤毛蚬。金丰从来不吃一口。继父常常借他赶来的这些被娘们儿粪便养肥的海鲜下酒，吃得津津有味。他不时打着饱嗝，金丰闻到了一股令人恶心的臭气。
一只在他头顶盘旋的海猫子扔下一摊腥臭的屎，不偏不斜砸在他的脑门上。他将手里的小铁钯向空中抛去，海猫子得意地叫了一声不屑一顾地远去了。他的画笔，曾为海猫子们留下了多少美丽的形象。狠狠地骂着，又拾起了那柄妈妈用过的小铁钯。妈妈死了。她临死前对继父说，咱们夫妻一场，算我求你，好生养活小丰和小媛……他们俩个长大了是不会忘记你的。这两个可怜的孩子……
应该让继父去死才对。金丰从他进这个家门那天起就没叫过他一声爸。妈死以后，他的酒喝得更凶了。妈在合上眼睛之前还叮咛过他小丰喜欢画画，别忘了，给他一点钱买笔、买颜色……继父没有给过他钱，他也从来没有讨要过。他记得自己的爸爸是什么模样。家里也没有爸爸的照片，妈说爸爸的照片都让继父给烧掉了。妈还说过，爸爸也会画画，他在学校就是教学生画画的老师。
起风了，带着阴冷的潮湿气扑面而来。大海开始涨潮，潮声从很远的地方滚滚而来。
几朵白色的云块远远地避开了炽烈的太阳，躁动的浪花卷起了海底的泥沙浑浊地跳跃着。北大河入海口那一片平坦的黑色沼泽地上长着茂密的芦草，还有一簇簇紫的绿的红的碱蓬草，色彩十分鲜艳。大海深处，几条扬着风帆的木船在浪垄中勤奋地耕耘。
空间，小画布的空间终于被充满了活力的各色调子堆砌得充实了。一只小香蟹已经攀上了竹篮的边缘。他用手里的画笔在它的壳盖上点了一簇浓浓绿色，小香蟹迟疑了一下，带着凝厚的油彩逃向大海。
金丰笑了，用沙子埋住双脚枕着胳膊进入了由色块拼凑的梦境。在这里，他的神思在向往的天国里自由自在地驰骋，他要成为一名最了不起的画家。等他考上了美院，离开这个破碎的家庭，离开可恶的继父。那时，他完全长大了，他自由了……一只会飞的甲虫侵入了他的领地。甲虫懒洋洋慢腾腾地爬上了画布，粘稠的油彩粘住了它的长腿。它不停地蠕动挣扎，总算挣脱了。它误入了这块油彩的沼泽。它冲着金丰探出了佩服的长长触须。
海水溢满了西海湾，潮起潮落的一阵折腾，大海也有些疲倦了，显得安静多了。
几个年轻的姑娘欢快雀跃着穿着艳丽的泳衣扑进海里去了。他无心欣赏那些娇美的体态。
金丰朝那条靠上岸来的木船走去，他踩着船舷探出的那块颤悠悠的跳板上了船。几个赤条汉子躺在船板上吸着烟卷儿。
“船主大叔，我来帮你们卸船。”
长得很壮实的船主拍拍他的肩膀：“你骨架还嫩着，杠子上肩，压得你可不长个头啦！”
“我行的，又不是第一回啦！”
“那就由着劲干，别扭了腰崴了脚。”
船舱里装着黑乎乎的毛蚶，刚从海底拖捞上来的，沾着泥水。用大箩筐抬上岸去又脏又滑，金丰学着汉子们脱得赤条条的，小心翼翼地踩着跳板，手里紧紧攥着筐绳，咬着牙，一趟接一趟地抬。
船主朝他手里塞了两元钱，冲着岸边那堆毛蚶努努嘴： “用筐装上一些，回家吃。”
那群赶海的娘们儿叽叽嘎嘎地凑了过来。
“老大，我们今儿没赶上好潮，上你这儿来讨便宜喽！”
“洒在水里的，沙滩上的都归你们，可不许碰堆上的。”
“骚娘们儿总占爷们的便宜，爷们总占不着你们的便宜。”
“等我们当家的不在家里，准让你们占便宜。不舍点捞，光想占便宜，臭美吧！”
金丰无心听他们打情骂俏，揣上钱走了。来到海汊湾的那边，他跳进海河两合水的水湾里洗净了身上的汗水污垢。
他真不愿意回到那个家里去。
河汊湾的水皮上常常蹦跳着成群的小草虾。大大小小的鲮鱼们也逆流而上窜到这里喝甜水。海水河水滋润着老大一片芦草，从那里飞起各种各样的鸟雀。
金丰不想再到船主那儿找活干。只要那群赶海娘们一出现，闯海的汉子们谁也顾不上理睬他了。
他愿意到这里来，这里安静极了。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姑娘。那个姑娘穿着一身红衣服，很显眼，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瞅见她。姑娘每天都蹲在那儿掐碱蓬草的嫩芽。听妈说，她小时候常吃碱蓬草嫩芽做的包子，很好吃的。
他把镰刀磨得飞快，真不忍心破坏这里的美妙的环境。他还是割倒了一片芦草。奶牛场收购青草，一分五厘一斤。茂密的芦草常随着海风翻着绿色的浪涛，尖的草叶子互相刮着撞着发出悦耳动听的音乐。锋利的刀刃割断那里坚韧的草，刷刷地拨着诱人的快感，洋溢着新鲜的草的清香。
太阳挨近海面，西海湾变成一片火海时，他已经割下了足足有小山那么大一堆鲜芦草。那个姑娘也掐满了一大箩筐碱蓬草芽，她守着箩筐双手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一会儿，走来了一位手拿扁担的老人。老人大约有６０多岁，生得很壮实，满头白发，蓄着短短的银须，慈眉善目，酷似伦伯朗笔下的老人像。
老人很关切地和姑娘说了几句话，将大箩筐套上扁担，一前一后地抬走了碱蓬草芽。老人将筐绳都挪到了自己一边。姑娘的步履轻盈腰肢扭来扭去的很有韵味。他用眼睛把他们送出了很远，空荡荡的河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回过身来好不容易捆起那一大堆芦草，蹲下去将绳子套到肩上，他怎么也站不起身来。
他喜欢伦伯朗，伦伯朗最讲慈悲，是一位最富有人情味的艺术大师。无论米开朗基罗的英雄裸体的强壮肌肉，罗丹铜像上的豪放与自然的生命力；丁托雷达托与铁相笔下的健美肉感、骠悍的动作、竞技家们的勇武与快乐，都比不上伦伯朗笔下的老人像。
落潮了，海水退出了河汊湾，河床露出了石头和一簇簇杂乱的海草。河水绕着弯儿追逐着海水，丰满的河汊湾变得瘦骨嶙嶙。
小媛穿了一件红颜色的衣服。金丰立即想到了河汊湾领地上的那团火。
“哪来的？”
“是爸……给我买的。”
小媛惶恐不安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金丰使劲拧过头去。
“不是我要的……是爸给买的……”
他顶讨厌小媛喊继父爸爸。小媛当他的面是很少称呼继父“爸”的。她叫得多甜多亲就像是自己的亲爸爸一样。
他憎恨继父那副狰狞的面孔。妈死以后，继父变得更加丑陋、衰老。他从不可怜过继父甚至盼着他早点死。
舅舅那次从北京回来，领着金丰到百货商店，为他买了一身衣服。舅舅问他还要什么，他说，给我买一盒十二色的马头牌的水彩画颜色。舅舅满足了他的要求。
他把那盒颜料整日塞在书包里，他又有了十二个好朋友。那一次，他用九分钱一贴的水彩色片画的画得了第一名。现在，他有了好颜料，肯定能比得上六年级美术小组的小画家了。
继父喊他做活，他没听见，实在没听见。
继父从他手里夺过这十二个好朋友填进了炉膛里。他的心像被攫走了一样，跳起来，犹如一头愤怒的小狮子冲着继父扑过去。“赔！你赔我。”
妈妈拉他，小媛哄他，他什么都不要听，把憋闷了许久的怒气怨气都发泄出来。
“我赔你！”
继父服软了。这是妈教他的。
金丰整整两天没吃饭。妈只好把姥姥和姥爷搬来了。他驯服了，开始吃饭了。但并不是屈从于长辈们的尊严，而是从他绝食起妹妹小媛也不吃饭了。
他不知道小媛错在哪里，他有什么资格来这样责难她。妈死后，姥姥和姥爷要把小媛拉走的。小媛怕留下他一个人孤单和他作伴的。
太阳被阴云埋住的时候，海洋变成了灰沉沉的，那片地上的芦草也失去了鲜绿的光泽。那个掐碱蓬草芽的姑娘身上穿的那件红衣服依然像团火，强烈地幅射着死气朦胧的领地。
他真想走过去，同那个姑娘说句话。那个姑娘从未走近他一步，也没有正脸看过他一次。
那位老人又来了，他蹲在姑娘的对面拉着她的手也许是关切地问她掐了这么多草累痛了手指尖吧！这一老一少谈得很亲热，不时传来姑娘娇滴滴的笑声。
一会儿，他们两人抬起那一大箩筐碱蓬草芽走了。老人把筐绳都拉到了自己跟前。姑娘的步履很轻盈，走起来很有韵味，像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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