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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 |
作者:宁春强 |
    村长宋八月从乡政府赶回五里铺时,太阳已落山了。八月风风火火,径直跨进乔娜家。     乔娜是村会计,此刻正在院子里洗头。因只着了件背心,两个奶子便有些拢不住,一颤一颤地直往外钻。八月无心观“景儿”,遂干咳了两声,说:“这鬼天,热死个人!”乔娜胡乱擦了擦头发,折身回屋里穿上一件衬衫,并丢出一盒“金桥”给八月:“电视里讲了,以后一年比一年热。”     八月清楚乔娜家的烟不抽白不抽,反正不是花钱买的。乔娜的丈夫是乡工业办副主任,往她家送礼的人还会少吗?一想到送礼,八月心中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八月当了多年的村长,可连一盒烟都没人送。这五里铺可是全县有名的穷村,账面上没有一分钱,村干部们的饷金,也一年拖一年。如今,穷就没人希得答理你,见了村长竟像见了讨饭的一样。这世道!     八月圪蹴在地上闷闷地抽烟。一支烟没等抽完,便又续上一支。乔娜晓得村长越是有啥子急难事,越不急于表白。于是,也哑着,静等村长开口。八月“呔”地一声射出一口浓痰,终于发话了:“妈个巴子!这操蛋事说来就来了。乡里决定了,立马为咱村修路,每村都承包一段,咱们承包的是从村里到村外北石盖那一疙瘩。”     “修就修呗。”乔娜说,“全乡来为咱们村修路,好事呀。没个正儿八经的路,咱这五里铺不知要穷到哪年哪月呢。”说得容易!八月暗想,别的村都有钱,出天工少说也给个十块八块的,可咱们村给什么?如今没个说道,哪个肯干?恐怕磨破了嘴皮也没人理你!“难哪!”八月瞅瞅乔娜,“为咱五里铺修路,要是因咱们完不成任务而拖了全乡的后腿,还有脸见人?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呢。”乔娜默自笑了笑,她清楚村长是在等她拿主意。其实,村长心中说不定早就有谱了,只不过要听听她的想法与他是否不谋而合。乔娜于是就说:“按人均多少延长米分下去,不干也得干,否则罚款或来年不供应化肥。”八月双眼一亮,忽地站了起来:“成!先修村外那一段。至于谁干哪疙瘩,咱们抓阄儿定,省得你挑三我拣四的生麻烦。”八月说完就走。其实,最令八月犯愁的是村里这段路,那涉及到几家的房子得扒掉,天字号的大难题呢。八月想,先干完北石盖那段再说,干一段是一段,硬骨头留在后头啃吧。     八月刚进家门,劈头挨了老婆桂莲的一顿臭骂:“死哪儿去了才滚回来?一天挣几个鸟钱瞎张罗?乔娜丈夫出差了,你就死在人家里挪不动腚了?当个穷村长美得你不知姓什么了。家里丢了三只鸡你管不管?”八月说:“穷嚷嚷个啥?鸡丢了就丢了呗,没准儿它自个儿明早又跑回来了。大热的天,吵吵什么?吃饭吃饭吧,肚子早饿了。”桂莲怒气正足,气冲冲地丢来一句:“吃饭?没做!想吃自己没长手?多大的官儿还得人伺候?”     “你看你那熊样!”八月无心恋战,遂气嘟嘟地离开了家。来到老庙台上,八月驻足掏烟,掏出那盒“金桥”。八月瞅了瞅,又塞回兜里。这“金桥”留着吧,日后能派上用场呢。遂卷起一支旱烟喇叭,哑哑地抽。过足了烟瘾,八月清清嗓子,开始喊会。     老庙台位于村中央的高凸处,家家户户尽收眼底。八月喊道:“我说各家各户注意了!乡里决定为咱五里铺修条路,直通翠岭岗的大官道!修好了路,跑上了汽车,咱们进城办事可就方便多了。满16岁和不满60岁的,人人都有份儿!为咱自己村修路,咱没钱可出,卖把子力气还是应该的吧?我丑话撂在前头,这路你修也得修,不修也得修!想出远门的,有啥子活没做完的,你都缓一缓,等修完了路你再忙活!”     喊了一会儿,嗓子已有些累了。八月知道,没几个人会认真地听他喊话,这不过是走走形式,先给百姓们打个招呼而已。便又蹲下去,抽烟。     待了一会儿,肚子又叫唤了。八月起身,一颠一颠地朝家走去。桂莲早早地躺下了,肉乎乎地摊在炕上,全身只剩下一个裤头。“饭在锅里,快吃吧。”话里也很有些温柔的成分了。八月问:“鸡找回来了?”桂莲不无娇嗔地骂了句:“死心眼,鸡根本没丢,你裤裆里的鸡巴没丢就行!”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八月还想出去走走,却被桂莲喝住了:“几点了,还疯跑?”八月回头一看,见老婆身上的裤头不知何时也脱下去了,这才想起好多日没那个了。心一热,遂匆匆扑到炕上。稀里糊涂地完了事,桂莲直埋怨:“干啥都毛毛张张的,难怪总也没孩子。”八月说:“操,天生没娃子的命!”转身呼呼睡去。     二日,依旧是个大热天。一大早儿,八月便和村干部们来到北石盖。测量,画线,做标记,足足忙了大半天。望望头顶上的日头,八月说:“就这样吧,回家早点儿吃饭,趁晌午家家都有人,咱们赶紧把阄分下去。”大家有气无力地支应着,懒洋洋地往回走。小王耷拉着脑袋,蓦地冒出了几句:“操,这年头说什么都不灵了。要是在过去,喊一声修路哪个敢不来?还用得着挨家挨户求爷爷告奶奶?”小王不小,30多岁了,村民兵连长。而今,民兵连已名存实亡,很少举行什么活动了。小王之所以还挂着这个虚名,是希望将来能混个支书或村长的干干。自打老支书离任后,村支书一直由八月兼任着,他宋八月能兼任一辈子?屁话!八月暗骂,本想反驳小王两句,终因天气太热,而没了斗嘴的情绪。     阄盛在八月的一顶破单帽子里。八月、乔娜和小王三人,头顶毒日头,逐门逐户求人抓阄儿。每到一家,八月免不了要费一番口舌,诸如修路的意义啦,限期10天内必须干完啦,等等。八月努力做到态度诚恳,笑容满面,没想这竟比出大力干活还累。到后来,八月的嗓子差点没冒烟了!     抓完了阄儿,已是下午三点钟光景了。八月沙哑着嗓子说:“好戏还在后头呢。别看阄分下去了,可祖宗们能不能去修还难说哩。”来到北石盖,果然只零星那么几个人或蹲或立地闲聊着,八月的心就有些发毛。等全乡各村的人马全来了,五里铺却依旧这么几个鸟人,那还不挨乡长的撸?“明天咱们分头挨家找人,就是拽也要把人拽到北石盖来!”八月刻意吼给在场的所有人听,那意思很清楚,这修路的活儿你是非干不可了!     第三天,各路人马果然全开过来了。汽车、马车,一辆连着一辆,山道边人山人海,红旗也插上了,很有些大会战的气氛。八月瞅瞅五里铺这边的人,来的还算可以,只差二组的人未到。小王一早儿又去二组喊人了,咋还没喊来?八月朝乔娜挥挥手,问:“咱们不是也有面红旗吗?真该带来。”乔娜说:“有是有,可不知旧成啥样子了,又不知一时半刻能不能找到。”八月叹口气,说:“那就算了吧。”正说着,肩被人重重捶了一拳。回头,见是河套村的姜村长。“好你个宋八月,猫在人堆里不肯露面呀?我跟其他村长联络好了,今个儿中午去你家喝酒!为五里铺修路,你不管饭谁管饭?”八月笑笑,说:“没问题!不就是一顿酒吗?我管定了!”又问河套村负责修哪一段,姜村长说:“这不,跟你们紧挨着呢。”八月忙掏烟,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那盒“金桥”八成是忘在家里了。好在乔娜早有准备,及时将两盒“红梅”塞给八月。八月撕开烟盒,说:“来,抽烟,抽烟。”见村长有好烟,五里铺的汉子便都围上去要。姜村长哈哈大笑,说:“抽吧抽吧,你们村长的烟,不抽可是白不抽!”八月无奈地丢出一盒“红梅”,任人争抢。因仍不见小王的影子,八月就在心里暗骂,你个王鸡巴灯,还能不能干点事了?     五里铺共有四个村民小组,二组多是丁姓人家。小王知道二组的人心齐,都听丁大壮的,便先去了大壮家。      大壮与八月积怨已深。那年,大壮因超生被八月罚了款,虽说该罚,可心中仍耿耿于怀。后来,村里办了个养鸡场,一场鸡瘟,钱没赚着,倒赔进去好几万。大壮媳妇白在鸡场干了多半年,村里欠他媳妇的工钱至今未还。大壮曾多次找八月要钱,八月竟没好气地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当初办鸡场,你们脑瓜削了尖要来,赔了钱,我有啥法子?”大壮指着八月的鼻子说:“村子穷成这样,你还有脸当村长?不能干拉倒!”八月说:“你当我愿干哪?你能干你干!”日后,两人见了面,气哼哼地话也不说了。      大壮正在家里吃早饭,玉米粥喝得山响。小王敲门进去,笑嘻嘻地问:“昨晚又瞎折腾了吧?才起来吃早饭。”大壮放下碗,抹抹嘴说:“自己的老婆,爱咋折腾就咋折腾,累死累活,愿意!”小王言归正传,说:“村长又派我来了,喊你去修路。”大壮说:“修个鸟,他欠我媳妇300块工钱还没还呢!”小王不紧不慢地说:“不去修怕是不行,村长说了,谁敢不修路,就罚谁的款。”大壮冷冷一笑:“他个王八蛋罚我的款还少吗?我就不去修,看他能把我的鸡巴割去不成?谁当官谁修去!”接过大壮递来的烟,小王款款地抽,说:“村长已在乡里立下军令状了,按时修好了路,有奖,否则,村长可要倒霉了。”大壮心中的火气立马蹿上来了:“好哇,我们卖命修路,他当村长的好去领奖,没门儿!我丁大壮要是能去北石盖修路,我不是娘养的!”     大壮是二组没有委任状的头儿。大壮不去修路,其他家的人也都不肯去,理由如出一辙:“大壮去我们就去。”小王巴不能他们都不去。小王想看看在修路这档子事上,八月若是栽进去了,他的村长还能不能继续当下去,便晃悠悠地来到北石盖。     八月见了小王,气呼呼地问:“你才睡醒呀?人呢?”小王一脸的委屈,说:“大壮死活不来,二组的人也都不肯来,我有啥法子?拽又拽不动。”八月双手叉腰,问:“他丁大壮是人不是人?膀大腰圆的猫在家里坐月子?”小王笑了:“大壮说村里欠他媳妇三百块工钱,不还钱就不修路。”钱,又是钱!村里不独欠你丁大壮一家的钱,你倒好,念念不忘了。八月正要破口大骂,却见众人不知何故全都直起腰来,“村长,村长”地喊着。     原来,不知从哪儿蹦出三个卖雪糕的。河套村那边已吃上了,姜村长财大气粗,嚷着:“喂,下午带些肉肠面包和啤酒!”八月额上的汗,蓦地砸下来了。这真是越忙越添乱,村里没钱,啥事儿都难办。富村的村长咋当咋有理,穷村的村长怎干怎丢脸。卖雪糕的偏偏朝这边走来,一个劲儿地吆喝着。大家就起哄,指着八月喊:“他是村长,让他买!”八月咬咬牙,说:“拿吧拿吧,一人两支,拿多了我可不付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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