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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涡 |
作者:王生田 |
    河水款款地流来,很有几分悠然。水是很清的,也很灿烂,被太阳或月儿照着,晃着粼粼的光。河水流到崖下,就变得幽幽地绿,翻着螺旋形的涡。看一眼,便知水是很深了。崖是很陡的,峭壁般地耸去,有各样形状的巨石,仿佛悬在上面,让人担心随时都会砸下来。崖上面有座庙,叫龙王庙。那庙,已破败到几近荒芜。庙的周围,有树有草,疏密杂落,看去也极有景致。     来了一个人,却不是观风景。     他蹲在岸边,蹲在崖下的一块礁石上。看去,他有三十几岁,清清秀秀的一张脸,高挺的鼻梁上架着眼镜,就显出一副斯文的模样。人们叫他刘乡长。他是农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毕业后当上副乡长,后来又当了乡长。     刘乡长的称谓,是小镇上的人叫的。小镇的人都这么叫着。     这是个秋天的早晨,荡一股凉凉的微风,草叶的声音沙沙,似有若无。太阳刚刚升起来。湿漉漉的水气,还在岸上苍茫地飘散,透着一股河腥气味。寂静中,听得见小镇上的声音,如烟如缕,听着很近,又很遥远。脚下,汩汩的水声潺湲。     乡长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一个孩子,一个头发上扎着红色蝴蝶结的女孩,看去也就四五岁,是他的女儿。孩子很听话,蹲在距离爸爸挺远的岸边,看着爸爸在那块礁石上摆弄着几个瓶子。     乡长是来炸鱼的。     这崖下的水深,有很多的鱼,且有大鱼,都说是个鱼窝子。还有螃蟹,有鳖。早些年的时候,镇子里有的人家靠捉鳖就把日子过得很滋味的。鳖俗称王八,补气养血,滋阴壮阳,益寿延年,卖得好价钱。那螃蟹也很多,秋天的末尾,是捉螃蟹的黄金季节。这季节也正是螃蟹肥的时候。人们割些地边的高粱  子,连秸秆儿带穗子扭起来,编成一条粗粗长长的绳索,像条缆绳,下到崖下游的河水里,从岸这边拉到岸的那边,拴到一根根锲在河底的木桩子上。待夜里拿了灯笼,蹚进河水里,顺着那绳索照,就看到螃蟹爬在那绳索上。河里的螃蟹不同于海螃蟹,盖子是方不方圆不圆的,两只大甲上长一层细细密密的毛,绒儿似的,呈青泥色。螃蟹看到灯笼的亮光就不动了,就被捉进筒子里。于是,镇子里人家的饭桌上就有了煮得红红的螃蟹;也有用盐水卤了吃的,下饭。讲究的人家,杀一只鸡,熬出鸡汤,放盐,放各样味料,待鸡汤凉下来,就把养在水里的螃蟹捞出,放进鸡汤里,让螃蟹喝个饱,然后螃蟹就死了,被封进一个坛子里。过些日,再从坛子里把螃蟹捞出来吃,那味道就格外鲜美了。现在小镇上的人讲起那螃蟹的各样吃法,有的人抑或会淌下口水来。这条河曾是很富有的,馈赠给了人们好多。只是这些年,水里的螃蟹和那鳖是很少见了。鱼还是有的,但也不像早些年那样多了。这崖下常常响起闷哑的炮声。人们将炸药装进瓶子里,再安上雷管和导火索,用黄泥把瓶口封得严实了,就可以炸鱼。先把导火索点燃,然后,把瓶子扔进水里,轰地一声闷响,不一会儿,河面上就飘起鱼来,翻着灿灿烂烂的银白色的肚皮。那鱼,有的被震昏了,有的被炸死了。这时候,就可以用拴在一根长杆上的网兜,把那漂在水上的鱼捞出来。     乡长却是第一次来炸鱼。     昨天,乡长接到县长秘书打来的电话,说县长今天来他这个乡里检查工作。县长来了,总要吃顿饭的。上面却又有文件,三令五申地不准许搞宴请。乡长就想到炸鱼,可惜的是那鳖和螃蟹很难弄得到了。不过桌上有几条新新鲜鲜的大鱼,这也能说过去。而且他要告诉县长,鱼是他从河里搞来的,这样,不仅是县长,谁也不会说出什么了。        乡长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自己带着女儿悄悄地来了。时下,乡政府已没有多少事。土地早承包了。现在的山野田间,高粱红,大豆黄,他就更有些悠闲的时间了。     乡长没有炸过鱼,却是看过的,知道怎么搞。不过,亲手来摆弄炸药这玩艺儿,心里还是有些毛毛的。他摆弄着那几个瓶子,脑袋里似乎想了很多的事。        河水在他脚下汩汩地流,汪汪地亮,拍击着他屹蹴的那块礁石,响着啪啪叽叽的声音,就把那礁石舔得湿津津,偶尔溅起些水珠,散开去,便灿烂得珍珠一般。     岸上依旧好寂静。纱样的一层薄雾,缠绕在岸边的白杨树间。小镇上飘来的声音,仍是如烟似缕。岸上的龙王庙,静寂地兀自立着,很孤独,依然是那荒芜的样子。     乡长抬起头,看看崖下那幽幽绿汪汪亮的河水,看看河水翻起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对面岸上是浪般腾起的连绵的山峦。     乡长终于划燃了一根火柴,在触点露在瓶口外面的导火索。火药“哧”地一声,就冒出股黑烟,却没有燃起来。乡长怀疑导火索受潮了。他用手捏捏那火药已经空了一截儿的导火索,随后把瓶子放到身后,又拿过一个瓶子来,接着又划燃了一根火柴。这时候,蹲在远处的女孩叫起来:“爸爸,冒烟儿了,冒烟儿了……”     乡长恰巧点燃了第二个瓶子上的导火索,白炽地一闪,就响起哧哧的声音,导火索燃起来,冒出淡蓝色的烟。他正要把手里的瓶子往河里扔,就听轰地一声响。在那一瞬间,他是听到这声响了。他一定是听到了。接着,又是轰地一声响。就是血,就是肉,碎石般地飞溅去。     乡长被炸死了。     寂静的河岸上就响起女孩尖细的哭叫声。河水呜呜咽咽地流,空冥地流向前去。崖下那幽幽绿的水,依旧地翻着漩涡。     后来那女孩说,她是看到爸爸屁股后边的那个瓶子冒烟儿了。她说她喊了,爸爸没听到吗?孩子一边哭一边告诉人们。     乡长是这样被炸死的。     噩耗传开,如同塌天,乡政府里的人和小镇上的人,顷刻便涌了一岸,膀挨膀地挤到那崖下。     这时候,县长还没有来。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长得鹤发童颜,风里,胡须飘飘。他望望崖上的龙王庙,叹出一声,他说乡长不该来炸鱼,乡长的爹就死在这崖下了。     手里的一根龙头手杖,就敲得礁石嗒嗒地响。     人们默不作声,沉静里尊敬着老者,望望崖上的庙。     河很孤独地流,茫茫地寂寥。     年纪大些的人,都还记着乡长的父亲,记着乡长的父亲是死在这里的。     乡长的父亲水性极好,浪里是个赤条条的汉子,就是在这崖下的漩涡中,也是翻上钻下,活灵得很,常常看得岸上人木雕泥塑般地张了嘴。     那一年,从上面来个干部,小镇上的人叫“大官儿”,坐一辆蓝瓦瓦的小车。那时候小镇上的政府不叫乡,叫公社。公社的头头们就组织人下河里捉鳖。那一年正是饥荒年,天灾人祸,闹得粮食就金子般地珍贵。人们饿得面黄肌瘦的,好多人走起路来都蹒跚。公社的头头们想出个办法,蒸了些苞米面窝窝头,装在一个大笸箩里,抬到河边,自然是下河里捉鳖的人才能吃。那时候的窝窝头在饥饿人的眼里是金黄的,看一眼就要淌口水。真就来了很多的人。有好多的人,也是少不得乡长父亲的。     乡长父亲是个捉鳖能手,在小镇上已是闻名遐迩了。很多人都看过他捉鳖,那是个极精彩的表演。只见他突然将头扎进水中,出手就把一只鳖捉拿上来,手指掐着鳖肚,那鳖便是老老实实地给擒了。看的人,就啧啧作声。秋末的季节,河水凉得扎骨,透着股寒气。从河水里出来,湿漉漉的身,即刻间就涌起一层鸡皮疙瘩,冷得人磕牙。有时候,乡长父亲就带一把刀,爬到岸上后,把鳖摆正了,就用左手的一个指头去逗引。鳖被逗得急了,头就从壳里猛地探出来,这时候,乡长父亲便一刀剁下去,砍掉了鳖的头,然后就抓住鳖脖子,喝那一腔热乎乎的血。鳖血大补。小镇是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杀鳖的,若一时迟,便会给鳖咬了。鳖咬一口,入骨三分。那东西,看着挺笨的却是个极诡谲的精灵,头从壳里探出来的一瞬间,是箭一般的。人们杀鳖,都是拿根筷子逗引,谁也不敢伸了手指头。乡长父亲捉鳖杀鳖的招招式式,在小镇上确使人人钦服。     那一天也是涌了一岸的人,后来又都挤到这崖下。饥饿的眼睛,都盯住了那一笸箩金黄的窝窝头。     乡长父亲来了,抱着膀子,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崖下,瞟一眼幽幽绿的河水,又看看那一笸箩的金黄,然后走过去,抓起一个窝窝头就咬了,大口小口地咽进肚里。他连着就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十几个。     有个头头儿蹭到他身边,堆一脸的笑说:“下了吧?”     乡长父亲转过脸,提一个条件,说捉得一只鳖给五个窝窝头。     他是想着家里的老婆和孩子。     那头头儿急忙点着头说:“使得,使得。”就又说:“下了吧?” 乡长父亲抱起膀子,打了个长长的嗝儿,就站到一块礁石上,看河里的漩涡。     秋风已经起了,凉嗖嗖地刮。     乡长父亲站在礁石上,忽然就显得很悲壮。神色沉沉的脸庞,雕塑出来一般的严峻。片刻,他扭转头朝众人看一眼,就几下子脱了衣服,一甩,便一头扎进那幽幽绿的河水里了。     岸上人都凝了神地看。     不一刻,水花儿一翻,乡长父亲就从水里钻出来,就朝岸上甩去一只鳖。随即,他一抡臂,就又扎进水里……     连着甩到岸上几只鳖。     看的人无不惊叹。     乡长父亲有些老了,好久没做这水里的营生了,且那身子瘦的,肋骨已是条条可数,却还有这般水性,翻上钻下,仍是赤条条的一个浪里的汉子。     然而人们谁都没有想到,乡长父亲再次潜进水里后,就再也没有钻出来……     好久,岸上的人只是看那漩涡。     乡长父亲死在这崖下了。     乡长也死在这崖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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