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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色潮 |
作者:孙甲仁 |
    如果不是生活中突然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我相信我的心情绝对不会如此古怪。这种古怪的心情犹如春天山谷里的风,变化莫测飘浮不定。     这辆由军港所在的小镇开往滨城市区的长途客车,已经晚点了五分钟却仍然没有发车,车上沙丁鱼一样挤满了男男女女,还有另外一些男男女女挤在车门口上。车门口的男女们和乘务员一起大声吆喝往里走往里走,车内的人却个个表情木纳巍然不动,于是便有粗鲁的口角声传来:     “使劲挤,使劲挤,挤死一个他妈少一个!”     我缩在临窗的一个座位上,任凭沸沸扬扬的吵骂声穿耳而入和汗臭鱼腥等各种异味扑鼻而来。旅客中除了走读的中学生、公出人员和外地游客,还有不少通勤工人和倒腾鱼虾蔬菜的小商小贩,你无法要求他们个个温文尔雅。但问题是对这一切早已麻木的我,今天却突然敏感起来:我一会儿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庸俗透顶污秽不堪,恨不能使一套少林拳脚把他们扫出车门;一会儿又感到一切是那么亲切可爱,极想起身与车上的男男女女逐个拥抱亲吻一番。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弄不清楚究竟哪种感觉更有道理,感觉这玩艺儿大概很难用理性规范,于是我索性打开席慕容的《七里香》。     《七里香》芬芳迷人。     但这一刻我注定不可救药。
    我至今仍弄不明白,事情的变化究竟是由于那个漂亮的女军医引起的,还是那泡鸟屎引起的。     我的长相虽然算不上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但朋友们仍然认为我命大福大,如果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走过的路的确还算顺当:从水面舰艇学院毕业后,没怎么费劲就分到了位于家乡的军港;在护卫舰干了两年导水长,正感到有点腻歪的时候,又突然被调进了支队政治部干部科——由军舰的导水长调任机关干事的先例实属罕见,况且我在干部科分管的是干部调配——这工作连傻瓜也知道是何等的光彩体面。因此我自然常有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心态,或许还会不时地流露出一种小人得志状。     三月中旬的某一天,在南十字星座下发生那场举世瞩目的海战的时候,我正忙于为一个分在外地的海校同学跑调动。的确,解决南沙的问题靠南海那帮兄弟就足够了,我身在遥远的北海,当然用不着考虑得太多,况且如今我已经不是军舰的导水长而是机关的干部干事。因此在春天渐渐走来的三月,我的感觉仍然是空气清新阳光灿烂。     但后来却突然出现一泡鸟屎。     那泡鸟屎的来路我至今仍没有整明白。那天早饭后,我正走在由食堂通往办公楼的水泥路上,只听“啪”的一声异响,右肩便被砸上了一泡乳白色的异物,那异物冒着热气显得真切实在。抬头望去,天上不见一丝鸟影,四周也全无可以藏鸟的树木,于是我顿生疑惑,以至终将它琢磨成不祥的预兆。主任走进来的时候,我正余恨未消地用小刀刮着肩头上那无比神秘的鸟儿留下的白色印迹。主任见我要站起来,就一边亲切地说坐下谈坐下谈,一边用手充满感情地按我的肩膀,那只手恰到好处地按在落过鸟屎的那块地方。     我有点受宠若惊,主任是老政工了,与人谈话习惯于用一种政治面孔,但此刻对我却如慈父般的亲切和蔼。     “小周啊,W舰的导水长胡晓阳最近表现不错吧?”主任笑微微地掏出烟来让我抽,我说不会,他便独自点上。     我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暗自寻思:胡晓阳的父亲是个连主任也得称首长的人物,是不是在使用上要格外关照他一下?     主任继续说:“我听说他最近终于选定了一个对象,那女孩是S医院新分来的医大毕业生,很漂亮的。”     我望着主任那张吞云吐雾的嘴巴,很茫然,不知是我感觉迟钝还是主任突然精神反常,一贯很政治的主任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而且关心的居然是胡晓阳的恋爱婚姻?其实胡晓阳这方面的事儿既无需操心也无法当真,那小子是有名的恋爱专业户,几年来谈的朋友已数以连计。         “但那女孩子的态度还不明朗啊!这大概与他们接触太少有关吧。”主任只管独自说下去,“军港离S医院挺远,小胡又常出海,见一面的确不太方便……”     如果我继续傻乎乎地沉默,那就与一个机关干事的身份太不相称了,于是便以惯常的谦恭的语气问道:“主任,你的意思是……”     “啊,事情是这样的:小胡想调到离S医院较近的导弹团,导弹团也愿意接受。我看……这事儿可以给办一下,你说呢?”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自然惟有小鸡啄食般地点头。     “那么等下午常委们碰碰头后,你就抓紧时间给办一下吧。小胡的婚姻问题早解决,首长也早了却一份心思。从这个意义上说,办好这件事也是对首长工作的一种支持嘛!”说到这里,主任的口气开始严肃庄重起来,于是我就越发把头点得频繁。     胡晓阳本打算在舰艇部队寻求发展,怎么轻易就下决心调至陆勤了呢?尽管送走主任后我暗自有过这样的疑问,但最终还是把此事的不可理喻看成是爱情的不可理喻,压根儿就没想到其中还有更深层的原因,而且这种深层的原因与我密切相关,以致足以改变我后来的命运。
    汽车终于发出了隆隆的起动声音,这时候突然发现我右边的座位还是空的,我想这位老兄大概与情人难舍难分以至忘记发车的时间了。有个长着一口大包牙的青年男子早就对这个空座虎视眈眈,此刻见车快开了就侧转屁股做跃跃欲试状,我斜着眼睛冷冷地说:“这是你的座位吗?”他便悻悻然重新挺直了腰身。随即,就发现一个年轻秀丽的海军女军官挤了过来,我断定她就是我的邻座了,心中不禁一阵莫名其妙地兴奋。     我的这位邻座光洁的额头已被汗水打湿,但她的情绪不错,眉眼舒展面含微笑,大概正暗自为赶上了车而庆幸。她一边掏出藕荷色手帕擦着汗水,一边低下头去看座位号。我说:“你不用看了,这里面的座位是你的,你进来吧。”     她抬起头来向我闪了闪黑亮的眸子,忙摆着手说:“不用不用,我坐在外面就挺好。”说完还冲我嫣然一笑,然后她就用手帕拂了拂座位坐了下来。我就继续欣赏手中的《七里香》。     这时候读诗纯粹是他妈的自欺欺人,我分明看见从《七里香》里走出一个美丽的女孩并冲我嫣然一笑,那种美丽用梨花带雨或桃花带露形容都不够分量,因为优秀女孩的气质和神韵是无法形容的,你只能抽象地说她有一种脱俗的清秀明丽。不用说这个美丽的女孩就是刚在我身边落座的女军人。     我这人大概天生就是个对女性图谋不轨的货色,很早以前就有一种不大地道的心理:乘车坐船时极希望邻座或邻铺是个年轻漂亮的女性。其实真有了这种幸运又能怎样?此时尽管我身旁的女孩在那儿一个劲地漂亮,尽管我已真切感觉到她的体温和随体温散发开来的阵阵少女的幽香,但却只能装模作样地呆坐着读诗。     汽车已经驶出了军港小镇。老这样装模作样当然不是个事儿,于是就合上《七里香》也合上眼睛,将身子靠向座背让思想信马由缰。
    一想起那个进入圈套的过程,我就感到自己的确他妈的愚不可及。其实怨恨自己究竟有多少道理?那泡鸟屎之外的一些迹象,也只有回过头来才能看得明了清晰。         主任和我打招呼的第三天上午,我就为胡晓阳的调动办好了全部手续——为他这种有背景的人办事轻松得如同吹泡泡糖。第四天上午,主任一脸庄重地站在支队礼堂的讲台上,先是慷慨激昂地对官兵进行南沙斗争教育,然后开始讲评干部。主任口才极好,无论批评表扬都能让人心悦诚服,但想不到的是他竟以表扬英模的口气表扬了我,说周末同志牢固地树立了为基层服务的思想,积极想办法出点子为基层同志排忧解难,然后就举出急胡晓阳之所急这一生动事例,弄得我如同二两白酒下肚晕乎乎的不知东南西北,好像自己的形象真的光辉灿烂了许多。第四天下午,一道意想不到的命令在支队范围内迅速传开:     W舰立即备航,准备南下,舰员的调动一律冻结。     “是真的吗?老吴?”我懵头懵脑地盯着老吴,期盼他能证实这消息不是真的。     老吴是同科管任免的干事,老机关了,为人处事如同大下巴吃西瓜滴水不漏,是属于那种上下左右都能整明白的人物。他怪模怪样地看了我好久才答非所问地对我说:“你小子挺有章程嘛,拍马屁拍到胡晓阳那儿了!只可惜这马屁拍得不是时候啊!”     尽管我已经感觉到了他话中的意味,但还是直直地追问:“别和我绕弯子,老吴,我现在只想知道W舰去南沙的事儿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老吴不容置疑地回答,然后便幽幽地望着我,那种望法很有点像爱莫能助的兔子在打量一只误入陷阱的羊羔。     一切都明白了:一个阴谋,整个他妈的是一个阴谋,有人既想拍马屁又不想触犯众怒,结果我成了马屁精。     没错,是我在W舰即将南下时,“积极想办法出点子”把胡晓阳调离该舰,人们完全有理由在鄙视胡晓阳的同时也将我拉上道德的审判台。我感到我原有的那张光洁体面人的脸皮已被生生撕掉,然后换上了一副哈巴狗之类的令人厌恶唾弃的卑鄙嘴脸,这绝非神经过敏,人们打量我的目光已经充分证明了我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躲在宿舍的床上神经兮兮地胡言乱语:你说咱们写诗吧我说扯鸡巴蛋 你说咱们唱歌吧我说放狗屁 你说咱们喝酒吧我就打开酒瓶子啦…… 真他妈的是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的酒啊!……     我一口气喝了半斤金州大曲,然后开始尿黄尿,满嘴的水泡像大大小小的银色蚂蚁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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