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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大历史而小历史:20世纪长篇传记发展鸟瞰 |
作者:钱茂伟 |
摘要 中国是一个有悠久史传历史的国家,中国文化的特色决定了东方传记的公家性与短篇性。西方史学由于国家色彩弱,就诞生了偏重个人生活的传记,到了近代自由社会,终于产生了长篇传记。长篇传记是20世纪初从西方引进来的帕来品,在中国大有越演越厉之势。此种变化,从深层的社会背景来说,就是中国社会在转型。从“大历史”到“小历史”的转型,从而丰富了书写历史的手段。传记有传记的市场,大历史有大历史的市场,这将是中国未来史学的两条发展道路。 
    长篇传记的产生与发展,是20世纪中国文献史上一个不太为人留意却又非常重要的现象。之所以不为人留意,是因为中国是一个有悠久史传历史的国家,对于传记,似一点也不陌生。但说实话,长篇传记确不是中国的土产,而是20世纪初从西方引进来的帕来品。 传记不完全属于通俗史学范畴,但传记是最大众化的图书,传记的可读性强,读者面广,传播历史知识功劳也大,所以,我们也有必要放在史学普及范畴,加以研究 。  一.  东西传记风格的差异及原因     东、西方传记的风格绝然不同。西方的传记是一种独立的著述之体,而中国的传记则是国史的一部分。     西方的传记始于公元一世纪的罗马传记家普鲁塔克(约46~120)的《传记集》(又名《希腊罗马名人传》)。在普鲁塔克观念中,传记和史乘是不同的。“史乘叙述人民与英雄的业绩,而传记则描写人物的性格”。他在其中的《亚历山大传》中明确说,“我们不是在写历史,而是在写传记”。突出人物的人格形象,这是西方传记的最大特点。普鲁塔克用了“lives”一词,这也表明西方传记以写人物的生活经历为主。     中国的传记是史乘,是国史的一个组成部分。中国没有独立的传记,只有历史性的史传。中国传记脱胎于史传,肇始于西汉大史家司马迁的《史记》。《史记》既是中国史学的代表,又是中国文学的代表,用鲁迅先生的话说,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此后的国史、方志、家谱、文集中的碑传文,都是史传的翻版与化身。中国也有貌似独立,而实不独立的传记集,如群传、合传、别传,还有年谱、言行录、学案等。它们是史传的延伸。“年谱者,纂言记事、考核始终,以备一人之史也。一人之史也者,有传以传之,状以形之,述以著之,表以标之,志以记之,赞以宣之,虽裁制之体则别,而质实之用不殊,皆足以辨爵里、考德业、录功勋、备名实” 。史传是中国正宗的传记形式。在写作宗旨上,中国史传以垂训为主。中国人写传是为了留下垂训资料,而不是为了突出人物的人格力量。中国的传记原则,是按“三立”观念确定的。所谓“三立” 观念是指立德、立功、立言,写人物就是为了突出三方面的事迹,此外的一切都是无足轻重。所以,总体上说,中国的传记没有私生活、性格演变方面的描述(尤其是《史记》以后的史著)。     西方传记因为要突出人格力量,所以重视刻划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中国的传记因是为了给后人留下道德、事功、著作典范,所以重视人物的道德境界描述。中国是一个道德化色彩十分浓厚的封建国家,所以中国人写的是道德化的人。如果用弗洛伊德的“三我”理论来解释的话,西方的传记以写“本我”、“自我”为主,而中国的传记则以写“自我”、“超我”为主。中国的国史是为了给人树立道德形象,而不是为了写出人物的个性。     西方的传记是一种英雄崇拜,一种活生生的个人崇拜。中国的传记是一种圣人崇拜,一种道德化完人崇拜。中国人写传,史的意识特别浓。生人不立传,只有死人才能立传,盖棺才能定论。写传被看作是史官的神圣职责,别的人没有资格执笔。《文史通义》有“传乃史职,身非史官,岂可为人立传”这样的言论。     就篇幅来说,中国的史传以散文、短篇为主,强调简洁,一窥全貌。用书面的文言文,不用白话文。西方以白话为主。     中国的传记是一种典型的中世纪传记,而西方的传记则包含了近代因子,是一种适合近代发展趋势的传记。     东、西方传记为何会有这些差异?这是由东、西方历史道路的不同决定的。西方的工商经济发达些,东方的农业经济发达。中国的农业经济、宗法社会、大一统,是中国式传记产生的经济土壤。更精确地说,是由中国式的国家主义与西方式的个人主义传统决定的。在国家(政府)与民众关系上,中西方差异较大。中国较早地形成了一种国家主义传统。在中国的国家所有制体制下,国家与民众的关系是一种“代理与依附”关系,国家是大家的家园,政府是民众的代理人,而民众是国家的依附者,个人是国家的臣民。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互为责任的关系,国家保护民众,民众也要承担国家责任,所以,政府要求每一个人为国家奋斗。既然如此,个人就没了独立存在的价值,自然传记系统无法独立发展。国史主要是政府史,上国史,就是上政府史。个人既然是国家一部分,上国史的传记,自然得突出公生活,而不能写个人的私生活。这样的结果,用许倬云的话说,就是中国史学缺少活生生的传。而在西方,国家与民众间是一种独立责任关系,国家不能代表个人,只能代表国家;同样,个人也不代表组织,只代表自己。如此,传记自然也是写独立的个人,而不是国家财产之一的臣民。当然,所谓个人,也不是普通人,而是英雄。到了近代以后,在心理学的影响之下,西方传记尤其突出人物性格的描写。     西方社会较早进入了近代化行列,所以传记也较早地实现了近代化转变。中国因为长时间处于封建统治时代,所以传统的传记也一直无法实现近代转型。中国历史、垂训意识的发达,则使中国的传记一直生活在史的屋檐之下。 二.中国传记由短篇向长篇的转型     长篇传记说到底是近代社会的产物。它是建立在自由主义个性追求习尚之上的。古代西方虽有独立的传记,但真正的发展则是近代以后的事。西方近代传记是16世纪以后的产物。它是和西方资本主义的发生、发展连在一起的。民主、自由,是近代传记产生的直接因素。近代传记的英文是biography,首先出现于1660年。西方近代传记的代表作是英国人鲍斯威尔写的《约翰生传》(1791)。20世纪的现代传记则是英国的斯特拉屈(1880~1932)发起“传记革命”以后的事。他曾写了代表作《维多利亚时代名人传》(1918年)、《维多利亚女王传》(1921年)。     中国的长篇传记出现于20世纪初。这和中国“新史学” 的确立是分不开的。具体地说,是胡适等人鼓吹的结果。1910年以前,梁启超及胡适等人写过一些白话传记,但篇幅一般不长。梁启超还写过《王荆公评传》,创造了中国式的评传 。这是中国传记革命的序幕。中国真正的传记革命是1910年以后的事。1910年,胡适留美以后,发现西方世界的长篇传记不同于中国古老的史传。他对中西传记的异同进行了比较研究,写了《传记文学的札记》。他认为中西传记各有长短:中国传记篇幅短,优点是“只此已足见其人人格之一斑”,“节省读者目力”;缺点是太略,作传太易,所据多本官书,不足征信,多写静态。西方传记的优点是“可见其人格进退之次第,及进退之动力”,“琐事多而详,读之者如亲见其人,亲聆其谈论”;缺点是“太繁,只可供专家之研究,而不可为恒人之观览”,“于生平琐事取裁无节,或失之太滥”。但在总体上,胡适对中国传记是持批判态度的。在后来的一些文章中,胡适对中国的传记进行了大规模的清算工作,在中国发起了一场“传记革命”。他说,“传记的最重要条件是纪实传真”,而中国“几千年的传记文章,不失于谀颂,便失于诋毁,……同是不能纪实传真”。他认为,传记的真实,必须“要能写出他的实在身份,实在神情,实在口吻,要使读者如见其人,要使读者感觉真可以尚友其人,但中国的文字却不能担负这种传神写生的工作……后来的古文家又中了‘义法’之说的遗毒,讲求文字之古而不注重事实之真。……于是只有滥古文,而决没有活传记” 。     胡适认为长篇传记有益于人格教育,他尤其提倡写“赤裸裸的真实”。他说,“传记起源于纪念伟大的英雄豪杰” 。于是,他在中国积极鼓吹长篇传记写作。他曾要求梁启超、丁文江等人写长篇的自传。后来,梁氏等人没有照做,而胡适本人则写了不少的传记,如《丁文江传》等。其中自传体的《四十自述》尤值一讲。此传是按西方的近代传记精神来写的。自言他之所以要“赤裸裸的叙述少年时代的琐碎生活”,是“为了希望社会上做过一番事业的人也会赤裸的记载他们的生活,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我路” 。某种意义可以说,胡适是20世纪中国长篇传记的鼻祖。     继胡适之后,30~40年代,中国又出了不少提倡新传记理论的文章,如郁达夫的《什么是传记文学》、《传记文学》等文章,孙毓棠的《论新传记》、《传记的真实性和方法》(收于他的《传记与文学》论文集中)等文章,较系统地介绍了西方的传记理论。这些文章在中国的传记革新中也起了不小的作用。郁达夫说,“传记文学,本来是历史文学之一枝”,但“经过二千余年,中国的传记,非但没有新样的出现,并且还范围日狭,终于变成了千篇一律、歌功颂德、死气沉沉的照例文字”。他主张用西方的活传记来替代中国的死传记。朱东润也阐发了他的传记革新主张,称“史汉列传底时代过去了,汉魏别传底时代过去了,六代唐宋墓铭底时代过去了,宋代以后年谱底时代过去了,乃至比较好的作品,如朱熹的《张魏公行状》,黄干的《朱子行状》底时代也过去。横在我们面前的,是西方三百年以来传记文学的进展” 。     在胡适等人的鼓吹下,中国的长篇传记得到了大的发展。1933年,上海第一出版社曾出版“自传丛书”,其中比较有影响的有《片断的回忆》(巴金)、《钦文自传》(许钦文)、《资平自传》(张资平)、《丛文自传》(沈丛文)等。还出了一些著名评传,如蔡尚思的《蔡元培先生学术思想传记》、李长之的《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等。朱东润的《张居正大传》则是一部优秀的现代长篇传记作品,风格和《约翰生传》接近。梁启超的《李鸿章传》、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吴晗的《朱元璋传》、朱东润的《张居正大传》,被某个出版社标榜为“二十世纪四大传记”。     50年代后,由于种种原因,大陆的传记创作停滞不前。据说,文革之初,有一个华裔美国学者要替周恩来写传记,周恩来回答说:“我们共产党人只有党的传记,从不强调个人的传记。” 只有公传,没有私传,周恩来的回答,比较典型地反映出传统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台湾地区的传记创作继续前进。1962年,胡适弟子刘绍唐创办《传记文学》杂志,稍后又成立“传记文学出版社”,出版“传记文学丛书”,这极大地推动了台湾传记创作的繁荣。《传记文学》宣称“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摒弃旧有“完人思想”与“偶像崇拜”的框框,以实际行动填补了历史之残缺,为传记学开拓一个宽广的領域。 三.80年代以来长篇传记写作的繁荣     80年代以后,中国的长篇传记进入创作的高峰。这是改革开放,尤其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产物。经济上的强盛,带来了政治思想上的民主开放。民主、自由程度的提高,思想的解放,为传记创作的繁荣提供了环境。据编计,仅新时期以来的20年间,我国传记文学就已达到3000余种,近年更是连跨年均百部的大关。而且,出现了几种传记文学期刊,如1980年创刊的《人物》、1984年创刊的《传记文学》、1985年创刊的《名人传记》。 近二十年的长篇传记创作,有以下几个特征:     (1)传主选择的广泛化与大众化。这表现为领袖传记写作的开放与“平民”传记的增多。80年代以来,由外国人而本国人,领袖人物传记写作,出现了一个高潮。这在我国是一个大事情。正如有人所言:“当代领袖人物传记的出版数量和质量,往往正是衡量一个国家民主程度的一个标志” 。     官员外的“三教九流”传记多了。中国在很长时期内是一个官本位社会。官员外的“平民”,似乎上传记的资格也没有。80年代以后,以前不敢讲的“成名成家”、“发家致富”,自我奋斗,一下子成了名正言顺的思想。各行各业名人越来越多,名人类传记写作,一下子成了热门话题。演员、歌唱家、企业家、体育运动员、政治家、节目主持、商人等各行各业的“名星”传记一下子涌现出来了。 因现代人传记写作的繁荣,历史名人类长篇传记写作也趋繁荣。中外历史上的名人,统统被搬了出来。皇帝、将军、大臣、学者的长篇传记纷至沓来。     随着传记创作的繁荣,传记种类也越来越多。目前所分传记种类,主要有领袖传记、英雄传记、明星传记、学人传记、凡人传记、历史人物传记、实业家传记等。从形式上说,有单传,有合传,有类传。 (2)突破了生人不立传的规矩。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史传历史的国家。中国人向来崇尚盖棺论论定,活人是不敢写传的,但商品经济的发展则突破了这一成规。这个成规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一些演员、歌唱家、企业家、体育运动员、节目主持、商人等各行各业的“名星”带头破坏的。像刘晓庆的《我的路》,曾给中国文坛以极大的影响。 (3)评传的繁荣。除叙传以外,中国特色的评传得到极大的发展。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的“中国历代思想家评传丛书”无疑是一个代表。评传是相当具有中国特色的传记体裁。 (4)群传、合传编纂的增多。《中国十大系列丛书》(如《中国十大皇帝》、《中国十大高僧》)、《世界十大系列丛书》等。大众更欢迎历史上各方面代表性的人物传记。 (5)文学性传记的繁荣。除了传统的历史性传记写作外,文学性传记写作也在近十多年得到了强劲的发展。某些在历史文献记录中资料少得可怜甚至只有一个符号的历史人物,如女娲、商鞅,到了传记文学作家手中,竟然可以写出一部洋洋洒洒的长篇传记出来,让我们这些学历史的人惊讶、感叹不已。     传记创作的繁荣也促成了传记学理论研究的发展。中国在很长一个时期内,没有系统的传记理论著作。近二十年有了较大的发展,陈兰村、张新科合著《中国古典传记论稿》(1991)、朱文华的《传记通论》(1993),前者是第一部专论古典传记的理论著作,后者是国内第一部传记理论教材。该书分理论、历史、实践三编,初步构筑起了中国传记学的体系。作者提出了“传记学”一说,这个观点是可取的。中国传记长期以来从属历史,近代以来的长篇传记又有从属文学的趋势。其实,这种习尚都是不可取的。西方的传记,很久以来是一种独立的著作体裁。将传记独立出来,是符合国际习尚的。继朱文华《传记通论》,有韩兆琦《中国传记文学史》(1992)、杨正润《传记文学史纲》(1994)、陈兰村主编《中国传记文学发展史》(1999)、陈兰村主编《20世纪中国传记文学论》(1998)、李祥年《传记文学概论》、张新科《唐前史传文学研究》(2000)等。甚至有了专门性学术团体,1992年,成立了中国传记文学学会。1994年,成立了中外传记文学研究会。浙江师大中文系还成立了传记文学研究中心。 四.长篇传记繁荣的背后     近十多年,走进书店,最显眼的变化,莫过于历史人物传记被放到了显要的位置,而大历史著作被挤到了非常不显眼的位置。小型新华书店进历史类图书,以人物传记为主。销售出去的历史类图书,也以人物传记为主。这种传记中心化、大历史边缘化现象,反映出当代社会关注重心的变化。人类社会是由人组成的,人是社会的主体。从国家与社会演变史来看,国家在相当长时期内,掩盖了社会的存在、人的存在。中世纪以来的国史,以上层的帝王将相为记录主体,正是这种状况的写照。到了近代,我们成天讲社会发展史,突出社会变化的历程。以进化论为指导思想编出来的通史著作,只有政治、经济、文化的变化,同样看不到“人”,个体的人成了集体的附属。这种大历史著作,便于了解社会发展的进程,大的趋势,但对个人的发展几乎没有什么参考价值。8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深入人心,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会力量在成长,人的自由得到充分释放,个体的作用越来越突出。这就是中国传记繁荣的深层原因。     由国史转而人史,由“大历史”到“小历史”的转型,是一个进步。传记的重视,是对通史的一种反动。社会史式大历史扭曲了历史的丰富性,传记恢复了人在历史中的主体地位,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这是一种值得肯定的修正。传记就其实质来说是一种从个体视野看世界的作品。通过个人的活动去看整个社会与世界,也是一种视野。历史的书写方式,应该是多视野的。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成功者的人生故事,是最直接的、最易引起后人共鸣的。许倬云在《从历史看人物:以刘邦和朱元璋为例》演讲中提出一个值得注意的观点,“典章制度和事件,大都被史学家写成专篇论文,但一般人看历史,无法看专篇论文,要靠历史人物传记作为理解历史的角度。也就是说,一般老百姓的历史理解,是从传记中得来的”。这就是传记作品销路广的因素所在。有人要读,也就有人去写,有出版社出,有书店肯卖,读传记、写传记、出传记、卖传记,是当今社会一大特色。在现代图书中,传记是一个最具国际性影响的图书门类。     传记数量不胜枚举,需要有工具书加以指南。在这方面,南京图书馆的邵延淼先生最值得称赞,连续编了系列工具书《古今中外人物传记指南录》(前编,清末至1948)、《古今中外人物传记指南录》(正编,1949~1983)、《古今中外人物传记指南录》(续编1984-1990)、《古今中外人物传记指南录》(补编,1991-1997)。如此,就将20世纪的中国传记作品,较为完整地著录下来了,功劳最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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